第09章(第13/15页)
就那么奇怪:仿佛你理直气壮地邪恶,你也能征服人。他就那样征服了霜降。(以及霜降之前的女人)以至霜降怀疑自己错了,不然自己怎会越来越羞愧而老将军却越发理直气壮了?……
就是在北戴河吧?老将军的健康再也没见起色。那次的中学生夏令营晚会之后,他就提前结束疗养,起程回北京了。夏令营晚会上,霜降还见到了许多其他知名人士。
如作家、演员、歌手。当节目主持人介绍;某某是哪本小说的作者,中学生便长时间鼓掌,而当演员和歌手上台,他们不仅鼓掌,而且跳、叫,喉咙都扯破了。
程老将军是最后一个上台的:他的一身毛料军服熨得挺挺刮刮,白头发梳成很严格的“三七开”,一双新布鞋的牛皮底吱呀作响。他头高仰,目不斜视,当主持人介绍他的名字和职位时,他手闪电一样在头侧一挥。行礼的力度和速度炸响了他几处骨节。但没有任何掌声。中学生们似乎不明白这个老军人干吗出现在这儿,他的出现似乎不合时宜也不合逻辑。嘈嘈切切的议论扬起时。老将军有些不从容了,但毕竟出入大场面多了,他很快稳住自己,换一番风貌,两手将军服袖子一抬,指着下面十四五岁的学生们,亮嗓子道:“小鬼们!细妹子细伢子们!像你们这么大,我已吃了三年红军的南瓜饭了。
“细妹子细伢子”们静下来,静得叵测,仿佛在捺住性子看老军人怎样逗起他们的胃口,看他怎样察觉自己走错了地方。上这个台上来“说古”。
霜降知道他是不得已这样即兴开头的。照他给学生上“革命传统”课的惯例,他往往从他祖祖辈辈怎样贫穷、旧社会怎样黑暗开始,那样才更有逻辑,更显出他参加革命****旧社会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而那天他一上来便谈起他身上的第一个伤疤:子弹怎样在他皮肉里开花,血怎样流得像匹红布。后来他又怎样在手术无麻醉的剧痛中几番死去活来,再后来伤口怎样化脓生蛆。学生中有人刺耳地倒吸气。
到他讲到长征过草地,他饿得两只耳朵透明,薄如蜡纸,肚子却凸得像面鼓,一敲“嘭嘭嘭”时,下面学生们不安分了,动的,说话的,夸张了声势打哈欠的,终于迫使主持人上台制止老将军的谈兴去了。
“您的故事太精彩了,改天我们专门请您来讲!……
主持人的耳语从麦克风扩散出来:“今天太晚了,考虑到首长的健康……”
“我没事!……”
“这些学生活动了一天,也很疲劳了……”她抓过麦克风对台下:“让我们感谢程老精彩的讲演!”
这次掌声火爆之极,程将军只得离开讲台,步伐别别扭扭地走下来。他军衣兜被个重物坠着,霜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把自制口琴。因为这是个文艺晚会,他提前多天就将这把口琴翻出来,炮弹片制成的琴壳被他拭去锈,露出颇纯的铜色。这把口琴是他五十年前做的,音不准,吹奏者得把握气流。老将军为吹奏一支很短的红军歌练习了许多个早晨,却未得机会表演,甚至连展示它一番的机会也未捞着。
警卫员在搀扶他下台的时候朝霜降看一眼。原来他也懂得老将军此时多么沮丧和挫伤。
待他们离开会场准备启程回疗养院住处时,竟找不着司机了。司机跑去找演员和歌星们签名去了。怪不得学生们那样火急火燎,他们生怕老将军的演讲耽误掉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学生们尖叫撕打,人仰马翻地热闹。等找回司机,老将军已又累又火,揪住司机前衣襟就要打,被随行的一帮人拽开了。
天黑本茨被请求签名的学生堵了,开不出天会场的门。怎么鸣喇叭也无效。最后人闪出条道,刚要开出,一个中年男人拦住车,两手岔开大巴拿。
司机把窗玻璃摇下问他什么事。
那人说了自己名字,说自已是个历史教师,读了报上某作家写的关于程司令修建私人游泳池迫使幼儿园搬家的文章,他感到痛苦,既然今天有机会和程司令面对面,请首长回答:那文章是捏造还是事实?
程司令见老师后面跟了一大阵人,包括那些签名或求签名的人,他对司机吼:“死娘啦?还不快关上窗!
已有许多手扒到了窗子上,车难以移动。
“回答呀!回答呀!……我们要事实!”
就这样牵牵绊绊、吵吵嚷嚷,车开出了人群。
直到第二天,程司令才开口讲话。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红军烈士的血白流了!……收拾行李,回家!”
霜降看到一张伤心过度疼人的老人脸。她头一次被这张脸吓着。
而现在躺在一片洁白、充满阳光的病床上的老将军却那么平静温和,连脸上的皱纹也近乎平复。那从来不曾有的羞愧神色竟也时不时漾上来,使霜降几乎要宽怒他对她做过的一切。他对她所做的使她愈来愈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好女孩子,那两只布着老年斑的手掐断了那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