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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第2/4页)

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再走几步就该分手了,我要往南去大路上乘车。正北方是那片生满了杂树林子、堆满了一座座沙丘链的大海滩;往西可以直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往东北方一路下去,可以一直走向那个巨大的、传说中的英雄的坟头。我每一次去那儿都要采一束花献上……拐子四哥抬起眼睛,神色迷茫。

我搀扶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因为他定定地往东北方望着……他那雪白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里一片灿烂,像戴了羽冠的王子,像一个超凡脱俗的圣者,一个远道而来的高僧,看上去矜持而傲慢……我们走向东北方,迎着他遥望的那个方向……

“念念你刚才的那些……再念一遍吧……”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四哥屏息静气听着。我相信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那是哩!”四哥仰着脸,打断了我。我想他大概又记起了年轻的时候,那些无法忘却的爱的经历。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四哥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沉重有力。他伫立了一会儿,又眯上了眼睛。他在想些什么?这满头白发闪闪发亮,这时突然让我打个愣怔:老天!这头发更白了,它好像是一夜之间褪掉了最后的一根乌丝啊……

2

显然,他要去那座巨大的坟岗看一眼。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说:“你去乘车吧,我自己走走……”我应着,却一时没有转身。他走进了一片杂树林子里,我犹豫了一下也追上来。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被这个秋天蓬蓬茂长的茅草给盖住了,走在这条小路上,不断地躲闪着酸枣棵,会记起我们一次次的游走。只要一走向芦青河边浑茫一片的林子,我们就会高兴起来。四哥和万蕙就是在这条河边相逢的。那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这个一拐一拐的浪荡青年:身材颀长,头发微微发黄,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对异性有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万蕙好像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他的脚一下踏进了水里……

以前这里差不多可以看到所有的北方树种。因为土质的关系,有些树种没有长成高大的乔木,如矮矮的毛榛、鹅耳枥,甚至有榔榆和朴树。最茁壮的是加拿大白杨、毛白杨和一片片的旱柳。如今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地枯死,旱柳干掉了枝条,就连加拿大杨也枯黄了半边。秋天仿佛在这里变得非常短暂,它们像是打一个照面就要匆匆离去了。地上,各种各样的杂草都开始枯萎,像风轮菜、锦带花、芒萁、石韦,以及泼辣的葎草,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造成这些的直接原因是海水倒灌和芦青河的污染——我怀疑太阳蒸发的水汽中也含有毒素……

我们又一次走近了它。尽管人们说这只是一座传说中的空坟,是一座风成沙岭,可我一直认为他的灵魂就在这儿,因为我从小就认定了这个巨垒是英雄的坟头,他永远属于我们这片平原,永远要在这里安歇。我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连这座巨垒也要迁移——谁来迁移?他没有后人,也没有亲属——在所有的塌陷区内,只要是找不到主人的那些坟头,最后只得随着土地下陷,浸到了污浊的水中。他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可是却不能指望有效的保护。没有墓碑,没有特殊的标志,只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伴着它。

四哥眨动着眼睛,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似的。巨垒前又多了一些烧纸,还有摆放的糕点水果之类。“咱们也该带些祭品来啊!”他燃起一锅烟,敬一下李胡子,深深地吸起来。“咱可别舍下这海滩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咱可要陪陪李胡子……就留下我一个老头子吧,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走。”

“……你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我就快走不动啦,你还是个小伙子哩。你趁着还能走动,就走吧,我不再拦你了……你和我一样,也会有走不动的那一天。”

他说着说着,一下咬住了烟斗,不再吱声……

3

按照小白提供的所有方式,我总算与她取得了联系。电话上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有些粗闷,并不是那种特别响亮的嗓子。似乎还有些沙。也许是长时间脱离舞台的缘故,反正这声音没有让我感到惊异。我曾以为会听到无法形容的美声,以至于手持话筒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好不容易才相信我是小白的朋友,最终答应与我见面。但究竟在哪里见、什么时候见,又要重新约定。无奈,我只好先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