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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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台从东洋带回来的录音机。一个鬈毛小子老到我们家探头探脑,刚开始还以为他在打录音机的主意呢。他用手敲着那个录音机说:我还以为是铁的呢。他好像懂一点电器,一个劲夸它。一天我回家,发现那个录音机没了。象兰把它送给了鬈毛。胳膊肘往外拐。那一天我端量象兰,发现她两眼贼亮。我如果把她的猫给了别人呢?猫是她的爱物。人各有志。有一天我弹了一下猫的鼻子,它皱着眉头往后猛缩。象兰火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让它鼻子发酸!我说你也一样!我弹她的鼻子。两年未深吻,天下何曾有?
北海沙岗,大坟。里面埋了一个英雄。我在坟前祷告,烧一炉香。他是我的菩萨。让那个疯浪女人回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个女人把我割得鲜血淋淋,然后一跑了之。她和另一些人设下圈套,我就钻入。我给关到了高墙后面。英雄气短。林泉精神病院,穿白大褂戴口罩,搔过全身:这里痒不痒?那里痒不痒?一个女的,过来乱搔。我看她如果描上两撇胡子就像一个马车夫。年纪最大的老太太是精神病学权威,慢声细语,十分和蔼,问夜里睡觉怎样?大便小便?夜里做梦?梦见什么?我答:梦见一些花花绿绿的事儿,她笑。她说好孩子,好好睡吧,好好梦吧……她说的才是人话。另一些女人就知道在屋里扭,奶子比胶东馒头还大,以此吓唬病人。她们捏着一个小塑料棒,说:电!电!我见过的多了!自动验血仪、激光、粉碎机……开了天目即可见千里之外……这会儿你和梅子正在家里炒一锅韭菜,还蒸了两个茄子。孩子伸手就抓热腾腾的饭菜……残忍哪,上一代对不起下一代,所以不能要孩子!你让他(她)生下来,你商量过他(她)了?象兰频出高招,说什么我们还没有好好风光够呢,不能这么快就要——那些小东西吱哇乱叫,两口子从此再无宁日,立马完蛋。过去的人那么笨,反对计划生育,结果生了那么一大堆,像生小猪一样,连接生婆都给累坏了。我亲眼看见一个接生婆满脸灰尘,叼着老式烟斗,口里哼着下流小调,一个上午就接生了十八个孩子,其中六个男孩。她干了一上午,怀揣十个红包。她用钱买酒。
……我对得起象兰。四哥对得起万蕙。象兰嫌我买的风衣不好,我嫌她的作风不好。我学富五车还像一个庄稼佬,她偷着吸烟蛮像一个美少年。她幸亏生在中国,如果生在北美,一定是个吸毒犯,摆弄大麻海洛因、和那些毒贩分子搅在一块儿,过着奢糜的生活;她会让那些头发溜光的男人按摩——那些老头子啊,一个个手上长满老人斑,文质彬彬,生性下流。你处肖明子软得像一根腰带,独获美色,常解腰带。我用酒灌醉了他,看他扬起的两道眉毛……来世不做酿酒师,就像你一样身负背囊,猎枪一杆,见物就打,入村就住。我要在村里结交一些蓬头垢面的朋友,给他们酒喝,让他们讲乡间秘史。我要高声大喊:我爱交游,我爱象兰,我爱葡萄酒,我爱外国人,我爱贫下中农,我爱赤脚医生,我爱过去的岁月,我爱极左路线,我爱连狗都不如的年代——因为那些年代也有一些上好的事情……反正我要悄声告诉你:我是一个反动的家伙。
有一个人举兵进京,该人打跑皇帝先不急着做,又让儿子去当兵。有一年他打死很多麻雀,二大娘疼得直咂嘴:“用来包饺子多好,掺点酱油。”那时候老宁兄弟不记得了,象兰也不记得了,你们年纪尚小,不知道萝卜丝包饺子不放一点肉星的苦难年头。俺爹咽气的时候说:“孩子啊,受再大的苦,遭再大的罪,也不能牢骚,老天爷给你送来这么好的媳妇……”好个屁!俺爹死了,她还净出些鬼点子,穿着风衣哭,听着萨克斯,想着那事儿。自恃清高,目中无人,见了女伶还要嘲笑:什么年头了还穿一件大花棉袄。我崇拜力与美、诗与真、酒与剑,我是一个貌似粗俗的大型绅士!我可以把外国话挑在舌尖上打旋儿,我会用鼻子吹箫,脚趾描字,梦中写诗,醒来装痴。我跟拐子四哥天生是一对,他是我的恩人,我是他的儿子……俺爹俺妈死了,我成了没主的孩子,一头钻进了小茅屋。你走开后,这里以我为王。等我把这里重新弄好,用碱水洗刷干净,再把你佛爷一样请回。届时我们要一块儿喝酒,谈天说地。我知道这封长信你看不见,好比我有一瓶好酒在地窖里藏了一百四十年,等着你来开塞儿呢。你尝一口一辈子不忘。不过可不要一个人偷偷摸摸把它喝光。象兰有一年偷喝了我一瓶好酒,官司打到了丈母娘那里。那个丈母娘啊,我可不愿替她吹牛:年轻时候一古脑儿气死了两个男人。但她把身上的浪气、把最好的东西遗传给了象兰。丈母娘如今六十二,脸上没一条皱纹,说起话来嘎嘣脆,离了土话俚语不开腔,一张口就是:“他在那旮旯里胡乱冒泡儿了”——谁能听得明白啊!不过日子久了我也能听出眉目。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丈母娘说:“我呀,还就是看着这个女婿好,浓眉大眼,方面大耳,脸盘比牛腚还大,蛮像伟人。”换了别人早就恼了。她爱惜我、器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