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地(第3/4页)
“哈哈哈哈……”老头子一边吞食剩下的地瓜,“伙计啊,咱一个人走南闯北,到过北京哩。”
那会儿我真的吃了一惊,不太相信。我问北京在哪?他伸手指点着——我发现他指点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更加怀疑了:
“北京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车水马龙,有个皇帝。”
“皇帝?”
“那是。皇帝还和我一块儿喝过酒呢。”
我乐了:“皇帝吃什么东西?”
“皇帝好生活哩,黄瓜拌肴,猪腿管啃。”
我们俩靠在一块儿哈哈大笑,天亮了又一块儿往前走。就这样,我们一块儿走了十几天,从砧山走到鼋山,直转到大山南麓才分手。分手时老头子做个鬼脸:
“小伙子,趁着年轻,快找女娃啊!”
我跟梅子讲述了这个故事,她说:“你看看人哪,穷啊饿啊,都饿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里人如果怜惜他们,就不会嫌他们有这样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声。看来她不会怜惜他们。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没有在大山里奔波过,没有为一口水一口饭乞求过,是不会真正懂得怜惜的,无论他(她)有多么好的心肠。改变人的心灵不能指望一个动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写在纸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岛屿。
3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经十七岁了,唇上有了一层细小的胡须。老人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特殊的叮嘱,让我总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声音在冬天的寒风里越发响亮,走到哪里它都追逐着我。接下去的故事我并没有告诉别人,因为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大冷天,我在田边地头上寻找着那些玉米丛和高粱丛。这个冬天太冷了,那些庄稼秸秆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儿躲避严寒呢?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盖的日子里,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处,浑身热乎乎的,而外面却是一片皑皑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树下、在拉大网的海滩上,我那些可爱的伙伴们……那时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里为了等待鱼网上岸,就偷偷在渔铺旁的旧帆底下过夜。一团团的蚊虫围拢着我们,我们搂抱着,感受一种奇异的愉悦……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间回忆往昔,心中充满了渴望。我也许会做什么坏事的。“我要做坏事啦。”我喊出了声音。有一次也许喊得声音大了些,被草垛外边的人听见了。当时黑洞洞的,麦草遮住了阳光,不知道天已经亮了。往常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一下子钻出垛子,尽快离开村落——可这一次我睡过了时间,正赶上这户人家出来抱草,他们要开始生火做早饭了——她发现了垛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伸手扒着麦草,我的眼前闪出一片阳光。于是我看见了一个穿得很单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脸色蜡黄,额头鼓鼓,显得整个头颅十分沉重。她长了一双细长眼睛,这眼睛不算大,可那时让我觉得真美。我抬头看着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谅、又像乞求她的友谊——萍水相逢,互不相识,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着,不知怎么她把怀中的麦草丢下一些,这样就重新堵住了那个洞口。
听脚步声远去,知道她不紧不慢地回家去了。
她离开的这一会儿,我也该走了。可是不知怎么我只想待在那儿。我忽发奇想,认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来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儿。早饭时间过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响。从前一个夜晚我就没有吃饭,这时候想,姑娘啊,我是为了你才在这里挨饿呢,你这个家伙啊!我并不需要什么,我不会做坏事的,我也许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很久很久没有和你这么大的姑娘说几句话了,总是和那些流浪汉在一起奔跑,有时一个人孤单单地找点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说,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姑娘了……
就这样一遍遍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听到了脚步声!我有点害怕,也有点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这么想着,浑身颤抖。脚步声近了,然后是哗哗的拨麦草的声音——抬起头来:天哪,真的是她,手里捧了半块窝窝和一块软软的、热气腾腾的煮地瓜。一阵巨大的感激涌上了心头。我急切地伸出颤抖的手。我太饿了。那一块滚烫的地瓜烫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麦草上。
“趁热吃吧。”她小声说。
我抓起一块地瓜,忍着烫吞下去。我边吃边盯着她看,怕她这会儿走开。
可她还是转过了身子。她一转身,我看见了她长长的、绑了一根红头绳的辫子。“多粗的辫子。”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她拐过墙角就不见了。我把这顿丰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温暖。可是我多么孤单。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单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挡严寒。可是这个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这辈子都不愿离开。我钻出草垛子,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竟然重新钻了回去。我无望地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