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片段之二(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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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小转铃讲我走过一条河的事,她潮湿了,这种事在男人面前还没有过。然后她跨到我身上,和我做爱,还在听这个故事。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过,因为恐怕别人不能理解。但是小转铃肯定能够理解。我们有极多的近似之处。
我后来去找过那条河,那是二十年以后的事。那条河不见了,河道的所在地上盖满了房子。那些骸骨也不见了,不知到什么时候才重现人间。这是以后的事。当时我又回到河堤上,缓缓向前走去。
当我拨弄死人头骨时勃起了,这是有生第一次。勃起可以是对很多事的反应。可以是抚摸女人乳房时的反应,可以是秀发抚过皮肤时反应,可以是接吻时的反应。但这是以后的事。第一次是对死亡的反应。以后是这样的:每当想到死亡,反应就格外强烈。尤其是想到死之将近,就会把其他事放下,在这件事上尽情发挥。性和死乃是双生的姐妹。到了这种时刻,我的小和尚直挺挺,望虚空里搠去。
小转铃在我脸上拍了一下说:醒醒吧,看看谁是虚空!不管她怎么想,我说的是对的。对很多生物来说,性交就是死亡游戏。试举一例:在村里,有一回我们拿大种马去配小草驴。那小草驴看见了大马的那东西一定在想:谁知待会我是死是活?配骡子配死的事也曾有过。但是小草驴对那事也很有兴趣,丝毫不下于大种马,这我们在一边都是看见的。小转铃说,再扯这些混账话就不和你干了。于是我又回到河边上,朝绿阴里走去。
我在绿阴里行走,逐渐感到阻力。绿色的空气好像池塘里沉重粘稠的水,可以拉出丝来。空气压住了我,我慢慢地窒息。窒息的意思是不能呼吸。但要是水里的一棵水草,就不需要呼吸。我就像一棵水草,随流水而去。天空逐渐远了。天上的云,好像是锅盖提在巨人手里。他用力把盖子压下来。于是我沉下去。就像一条微漏的船,慢慢下沉了。
那条河就像一条绿色甬道,永远走不完。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小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长长的灯影,不敢睡去,心里想:假如在睡眠中死去,就看不到天明。这还不要紧,最糟的是,在睡眠中死掉,死了都不知道。毫无知觉,永远沉到虚无中去。小时我睡着的时候,总是大睁着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所以在小的时候,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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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转铃谈到死的事。她说,多么好,你在各个方面都像我一样。那时我们在做爱,她骑在我腿上。她非常湿,连我的肚子都感到潮湿。她说,多么好,发现你和我一样。小转铃用双手勾着我的脖子,拿她那非常美好的乳房对着我。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不一样。
小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不该死掉。我知道我不会马上死去,还能活很长时间。但是这毫无用处,因为最后还是要死的。于是我无师自通地发现了上帝。但是我从不信天堂地狱的说法。因为就是地狱也比虚无好得太多了。这太像是人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我不相信。
我的那位上帝是一个谈话对手,我向他诉说:我不想死。但是那次我在绿阴里行走时,他好像也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绿阴里走了很长时间,河水时时在改变,有时变宽,有时变窄。最后固定地窄起来。绿阴在头上合拢了,看不见天空。河水变急了,而且我也能看出,它变得很深。走着走着,没有路了。这大出我的意料。照我的想象,顺着河走,就会永远有路。就算遇到两河汇合,我可以拐弯。没有路的事不可想象。
在发现没路可走之前,路边上出现了一道高墙。我在墙和河之间走了很长时间。我走过的地方好像没人走过,我也不知道这河会流到什么地方。但是我想:反正墙会有尽头,它又不是万里长城。这条河迟早要流进护城河,这一带的河除了汇进护城河,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只要跟着河走,终能走出这一片浓绿,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是那条河拐了个弯,从墙下的水闸下流了进去。水闸上没有桥,河很深。我那时不但不会游泳,也没下过水。墙很高,也没有靠墙的树,因而是爬不过去的。我不喜欢走回头路。所以我陷入了绝境。
我问小转铃,应该怎么办。她说想办法从水闸上爬过去。她说这话时,好像看见了那座水闸一样。水闸的上方是一块条石,墙就修在条石上。条石比墙宽三寸。她给我出的主意是从三寸宽的石棱上爬过去。假如一失手,掉进水里——当时我没有一米九,就是有了一米九,水也可以淹住我。而且我在看那墙时,就知道一定会失手。她叫我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