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verse Chapto Chapthe song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第3/4页)



爷爷从来没要求过范妮做什么,他从来没要求过家里任何人。他最不喜欢维尼叔叔那种怀旧,不喜欢维尼叔叔整天摆弄旧唱片,不喜欢维尼叔叔带他的画画朋友回家来,但是他也没制止过。爷爷看不起他。范妮用来养花的花瓶,是家里劫后余生的唯一一只高脚车花玻璃酒杯,细长的,听说原先是用来喝香槟酒用的杯子,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而且是真正的捷克货,是世界最好的车料玻璃杯。范妮记得,有一次,维尼叔叔曾试过,用他的水彩颜料调在水里,做成香槟酒的淡黄色,倒到那只杯子里,将它放到灯光下面看。那只杯子像淡黄色的宝石一样闪着光。那杯子的漂亮,把维尼叔叔和范妮都镇住了。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在徐家汇的天主教藏书楼里,有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说到过到外国记者王家做客的见闻。书上说,王家连女眷都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王家的客厅豪华得像个巴洛克时代的贵族,比他的美国大班还要奢华。这种奇观,让那个前来参观的外国记者吓了一跳。贝贝也告诉过他们,在香港的英文报纸上,登过王家投机股市失败的消息。维尼叔叔骄傲地说过,连我家投机失败也上报纸,可以想到王家的地位了吧。爷爷在他们身后,只说了句:“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然后就回他自己房间看书去了。范妮在婶婆那里才知道,爷爷当年因为了解到王家当买办发家时,为东印度公司代理过长江一带的鸦片贩卖。从此,他不愿意在王家的公司里工作,不愿意住在王家老宅里,不愿意春节的时候参加祭祖。弄得家里人都怕他会参加共产党,所以,一听说他要到美国留学,马上就送他出国,把奶奶也送到纽约陪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临近家门的时候,他希望范妮忘了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他站在多年没有修理,又老又脏的门前,就象偷偷打开鸟笼,放飞小鸟的人。

那是范妮记事以来,爷爷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希望。他从来没说过,被困在上海的几十年里面,他是怎么后悔的。

范妮想过,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将爷爷接回到纽约住,让他也可以远走高飞。

微微发胖的爷爷站在那里,努力挺直他的背,象一个靶子一样等待着子弹。但是他怎么也不能象照片里面的那样直,反而看出来他的勉强。在朗尼叔叔从大丰农场回来,成了一个乖张的老光棍时,范妮看到过爷爷这种沉默的样子。她知道爷爷心里很伤心。后来,全家找奶奶,奶奶就是找不到,后来听说奶奶知道家里人在找她,成心避开的消息,爷爷也是这样,坐在他房间里的旧藤椅上,什么也没有说。就象一个靶子那样等着打他的子弹。范妮知道这就是爷爷最伤心的样子。他的心,已经被千刀万剐过了。现在,轮到范妮来伤他的心:好不容易送到美国的下一代,什么都没干成,先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脸见爷爷。

她慌忙转身向自己刚刚下来的楼梯走去,她的心乒乒地跳着,她小腹里也有什么东西乒乒地跳着。那里只有滚滚向下的电动扶梯,没有上去的楼梯。显然,进入了中国国境的旅客,已经不可能再要求从这里出境了。还有些旅客陆续从楼上的入境大厅下来,望着他们菜色的脸,她觉得他们象新犯人那样茫然。他们手里拿着咖啡面子的中国私人护照,还没来得及放好,象猪拿着一对翅膀。她讨厌他们那无辜的样子。范妮低下头去,什么也不看,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在飞机上做的梦。

恨不得自己这一生都只是一个梦。范妮想。她想起来当时美国罐头告诉她的一句话,好不容易做一世人,还做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那时候她和他,一个笑嘻嘻地说,一个笑嘻嘻地听,好象与他们自己全无关系。

范妮紧紧瞪着地面,那里铺着青色的方块瓷砖,她想起纽约的地铁里粘满了黑色胶姆糖渣的地面,她的脑子里布满了爷爷的脸,爷爷象靶子一样任人扫射的神情,和那神情里的忧戚。范妮突然感到对爷爷的厌烦。她讨厌看到他脸上的沧海桑田,她讨厌看到这种变化时心里的怜惜,她讨厌爷爷的百孔千疮给她的压力。

行李传送带轰地一响,转动起来,范妮马上就看到自己的红色小行李箱被传了出来,这是她特地到唐人街的便宜箱子店里去买的新箱子。比洋人店里同样货色的箱子要便宜多了,只是感觉不象在名牌店里买东西那么舒服。当那个精巧的小红箱子转到范妮面前的时候,她学着金发女郎的样子,稳稳站在高跟鞋上,探身取下它来,拉开它的拉杆,离开行李传送带。这时范妮心里浮起了JFK机场里见过的那个金发女郎的样子,自己现在在别人眼睛里,也是一样的骄傲,精明,带着外国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