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ny Wang的新生活美国丈夫只是她们的护照和机票(第3/4页)



范妮感到,自己心中的英文世界也在崩塌之中。在前进夜校,去上课,等于去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温习自己的梦想。而现在,到布鲁克林的学校里去,对范妮来说,是去变成一张鼓,接受时时刻刻的打击。经受它,要有象牛皮一样的坚韧神经才行。范妮天天往返在格林威治和布鲁克林之间,象纽约成千上万的外国学生一样,平静而匆忙。但她的心里,藏着惧怕,和焦虑。还有不甘心,有一次,她对莲娜说了几句,莲娜认为那其实是一种文化休克,会随着时间和对生活的适应而消失。范妮嘴里应着,其实心里不相信自己对纽约还有文化休克。她还是坚持相信自己一直属于美国。

那天,范妮被写作老师叫到黑板上去造句,范妮写的是爷爷的那种花体字,每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都顶着一条象藤蔓一样的曲线,十分古典。在上海,见到范妮手写的英文的人,都赞她的英文好,而对一个人英文好的称赞,是对这个人最好的肯定。而老师却点着黑板警告全班说,这是典型的印度英文。所谓印度英文,就是殖民地英文的意思,把英文词套在当地语言的语法结构和生活习惯里,用词老旧,是不地道的,不文雅的英文。由于几百年的殖民地传统,印度人讲的大多是那种被他们的文化混合过的英文,所以,在英语世界里,把殖民地流行的变种英文,称为印度英文。“这样的句子是典型的印度英文,”老师用她白胖的手点着范妮写在黑板上的大字,“你们看,过时了的花体字,生硬的介词,事实上,不能算它在语法上是错的,但它们的组成是生硬的,没有一个native 的人会造出这样的句子来。这是外国人的英文里最顽固的错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正,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更正。”

班上的两个法国男孩接口说,在法语里也有这样的情况,大多数发生在那些法属殖民地里,他们就遇见过讲奇怪法语的越南人。

“那你对英国英语和美国英语的不同怎么解释呢?”范妮顽抗。

“好问题。”老师赞了一句,但是打击毫不留情,“那是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文化渐渐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的英语习惯和口音。”老师说,“与殖民地英文的情况不同的是,殖民地英文是没有英语文化的,它们永远不可能被英语世界承认。”

“但美国不也曾是英国殖民地吗?”范妮又问。

“但我们文化上的根还是一样的,象莎士比亚,象狄更斯,象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都在美国文学里得到发展,美国文学对英语的文学也有巨大的贡献。但殖民地当地的文化不是我们的英语文化,它们并不能影响英语的世界。就象印度人使用的英语不可能在美国流行起来一样。”

纽约长大的胖老师,根本不知道她说的话是怎样象推土机一样摧毁着范妮心里正在崩塌的世界,还逼着范妮不得不正视事实。范妮对她的好感,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恼羞成怒的怨恨。从此,她和老师就疏远了,而且在写作课上再也不肯写自己家的事情了,专挑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来写,拿出在中学里写周记抵挡老师的本事来,不让老师再有机会同情她的遭遇,鼓舞她建设新生活的斗志。

和上会话课的老师一样,写作课的女老师也感觉到班上的这个中国女生,在感情上比另一个还要抵触。范妮和倪鹰比起来,有种在语言生中难得看到的自以为是的清高,处处计较,浑身都敏感,一纠正她的错误,就象是在侮辱她那样。这是老师对范妮生气又不解的地方,只能说这个范妮太stupid。而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则是只管自己学好英文,无论将她看成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自己能真正掌握英文。除了读音,倪鹰的进步神速,象从第三世界来的优等生常常表现出来的tough。

纽约语言学校的老师们,都在与成千上万的留学生的接触中练就了观察外国人的一副好眼力。他们看班上的学生,就能估计出他们的将来。老师们认为,倪鹰那样的青年,聪明,谦逊,努力,考托福常常能在语法部分和词汇部分拿到高分,他们一定能进入美国的一流大学学习,大多数人还可以得到大学的奖学金。然后顺利地拿到学位,在美国找到工作,留下来,成为公民。但是,他们永远说外国口音的英文,就是在美国,也只和中国人在一起,他们的身上永远留着中国食物的油气,他们是美国大熔炉里永远不会融化的那块外国生铁。而范妮就不怎么容易估计。老师们不明白这个范妮为什么会在感情上抵触老师,为什么没有心思,也没有心胸真正学好英文,好象她根本就不想留在美国,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带着其他目的来美国的中国共产党。老师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种说法,从共产国家来美国的留学生里,有一些潜伏的共产党员,也许范妮就是其中的一个。老师总是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好象她是来找另一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