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牌友(第3/5页)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些,突突地,想滚又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趣,再接着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会儿,毛毛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做“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将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么便过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牌的吃进,翻牌的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却是不吹牛皮的人赢。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毛毛娘舅继续说:不吹牛皮的人也许牌要脱手得慢一些,杂牌零牌只能一张一张地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这牌总是在出,而不会吃进,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吹牛皮,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险;让别人去吹牛,去翻牌,吃来吃去地僵持不下,他这边则一张牌一张牌地出了手。她们两个还是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若有所悟道:你说的是打牌,其实是指的做人,对吗?毛毛娘舅只是笑,严家师母就说: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过于消极,不如麻将来得周全:天时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样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既是给人机会,也是限定人的机会,等到一切都成功,却还要留一只空缺,等着牌来和;这真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说起麻将,严家师母就来精神,她脑子里出现许多精彩的和局,带有千钧一发之势的,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对毛毛娘舅说:要说牌,什么都抵不上麻将,那种西洋的纸牌,没什么意思,比如你教我们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谁大谁凶;你方才说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谁大谁凶,小孩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术,麻将才不是呢!它没有什么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是看局面的,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么比大小的?是凭年纪大小?还是比力气大小?都不是,凭什么呢?还要我说吗?你们都是聪敏人。严家师母有些愤懑似的,带了一股气。暖锅的汤干了,还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气,申辩说那纸牌里的技巧千变万化,并不是那么绝对,有相对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是简单地说,其实有更深的道理,有时明明知道报牌是假,可也同意了,为的是也跟着把小牌当作大牌地打出去,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都在吹牛,可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说。严家师母鄙夷地撇撇嘴道:这才是不讲理呢!麻将可没有一点不讲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悦,说:如此高明的麻将,怎么不设一个国际比赛?王琦瑶见这表姐弟俩竟有些真动气,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没趣,打圆场说:明后天,我请严家师母、毛毛娘舅吃晚饭好不好?我虽然不会做八珍鸭,家常菜也还能烧几个,不知你们给不给面子。

过了一天,王琦瑶下午就从严家回来,准备晚饭。这时,严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烧退了,身上的红点也退了,开始楼上楼下地淘气起来。王琦瑶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盘。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傍晚,那两人一起来了,毛毛娘舅因是头次上门,还带了些水果作礼物。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王琦瑶心里生出些欢腾。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请客,严师母便饭的那几回当然不能算。她将客人迎进房间,桌上早已换了新台布,放了一盘自家炒的瓜子,她觉得有点像过节。因为忙,还因为兴奋,她微微红了脸,脸上蒙一层薄汗。她拉上窗帘,打开电灯,窗帘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进来。王琦瑶眼里有些含泪的,要他们坐下,再端来茶水,就回到厨房去。她眼里的泪滴了下来,多少日的清锅冷灶,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煤炉上炖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炒菜,油锅哔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音。房间里传来客人说话声,这热闹虽然不是鼎沸之状,却是贴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