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兰(第7/16页)

宋乾从杨霖手中取过公文,匆匆一阅大为震惊:“恩师,这、这是当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

“是的。”

一瞬间狄仁杰几乎难以自持,二十五年了,当他终于找出那个残害朋友们的元凶时,他的心头没有半点儿喜悦,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时也是那天带走郁蓉和两个孩子的谢氏远亲谢臻,更是——沈槐的亲生父亲。”

宋乾带着杨霖悄悄退出,狄仁杰寂然枯坐,如入空灵之境。他感到整个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似乎下一刻便会溃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种最坚忍最孤绝的力量,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帮助他支撑下去,去等待那最后审判的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大半生都习惯的那样,坐在主审官的座位上。他从心底里发现:原来这样才好,这样才轻松……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地已覆上浓重的秋寒,书房中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这沧桑老者。夜渐渐深了,狄仁杰从书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温润的光华,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顾盼宛转,好像也在期待着什么。既然等待如此漫长,不如就让她也一起等吧,她,会愿意的。

“大人。”

“啊,是从英回来了?”

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因此他不用敲门就能直接进入,十年来每次他在夜间出去探察线索,狄仁杰只要在书房等候,就会给他留着门。最初这是特意表示的关切和信任,后来就成了习惯,看着那肃立的熟悉身影,狄仁杰在内心感慨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整个人都已成了自己的习惯。实际上人生再长再久,而今方知,最后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些习惯罢了。

包括这句招呼,同样也是习惯了的:“从英啊,回来了就好,来,快坐下。”

“是。”他坐下了。

狄仁杰细细打量着他,仍然是十年来看惯的军人坐姿,沉静、严肃,只是面容憔悴得太不像话。烛火晃动,越发映出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须,今夜的他几乎和十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走投无路,孤傲、颓唐,一样的绝处求生,刚强、坚毅……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够救得了他吗?

十年!狄仁杰突然莫名惊悚,不知不觉时光飞逝,原来“他”在自己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刚刚在等待中积聚下的决心和勇气,似乎坚不可摧,却转眼间就要烟消云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后的心愿和十年来的生死与共、无悔信赖,究竟孰轻孰重?十年前曾经问过的那句“你是谁”,今日还能再问得出口吗?

不能问,也不该问。但是狄仁杰坚信,该说的话必须说,否则就不会有理解,更不会有原谅。因为比黄金更珍贵的信任,不能建立在谎言的流沙之上。这一次,将不会有谁来拯救谁,这一次他们要相互扶助,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偶尔,狄仁杰也会困惑于他们彼此绝无仅有的默契,现在他终于了然,原来这都是冥冥中的缘分、命运的安排。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们还是能够合作好。虽然未来肯定会很痛苦、会很艰难,但他们都已跋涉过千难万险、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当然,今夜恐怕还得由他这位当世神探做一次主导者,因为他是长者,因为他更有经验,也因为,这必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

隔着烛火,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从英,阿珺怎么样了?”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方答道:“她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尤其是……她根本不肯理睬我,因此我只好请蒙丹公主陪在她的身边。”

狄仁杰点点头,宽慰道:“从英,你也不要太心急。阿珺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变故,一下子肯定难以承受。给她些时间,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袁从英低头不语,许久才哑声道:“时间,她需要多少时间?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抬起头,烛光映得双眼通红,“大人,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狄仁杰皱起眉头:“从英,这怎么能怪你呢?”

“当然应该怪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怪我!”那样激愤的表情,令袁从英的面目都扭曲变形,只怕是满心积怨再难承担,必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从一开始……”狄仁杰喃喃重复,竭力克制着追问下去的冲动,踌躇几许,才舍近求远地劝了句,“无端的自责于事无补,我向来是不赞成的。”

“您不知道!”颤抖的话语脱口而出,却不像在自责,而是在责怪对面关切的老人了。

狄仁杰宽容地笑了笑,用最温和的口吻道:“从英,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透过烛火的光晕,狄仁杰看见他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又是比铅还重的沉默和没有尽头的等待,简直比这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但狄仁杰反而平静下来,再等一等,他终归是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