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左巴万岁(第2/5页)

他晃晃大脑袋,又沉默了。

我差一点就哭起来。

左巴说的都是对的。儿童时期,我充满狂热的激情、超人的愿望,世界都容不下我。逐渐,随着岁月的推移,我变得理智了。我划出界线,把可能和不可能、人的和神圣的分开,我把风筝紧握手中,不让它跑掉。

一颗硕大的流星划破长空。左巴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好像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你看见这星星了吗?”他问我。

“看见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

蓦地,左巴伸直他那瘦长的脖颈,挺起胸脯,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叫。叫声随即转变为人的语言,从左巴的肺腑唱出一首悲伤、孤寂、单调的土耳其古老民歌:

两只山鹑在小丘上唱歌;

别唱了,山鹑,我自己的悲伤已够我受,

饶命!饶命!

荒凉,无边无际的细沙漠,玫瑰色的、蔚蓝色的、黄色的风在颤抖,灵魂拖长声调,回音使灵魂激奋。荒凉……荒凉……突然,我的两眼充满泪水:

两只山鹑在小丘上唱歌;

别唱了,山鹑,我自己的悲伤已够我受,

饶命!饶命!

左巴唱完了。

他用指头拭去额前的汗水,弯下身,眼睛看着地。

过了一会儿,我问:“这是首什么土耳其歌,左巴?”

“赶骆驼人的歌,这是赶骆驼的人在沙漠里唱的。我已把它忘掉好多年了。可今天晚上……”他抬起头来看我,嗓音干涩,“老板,该去睡了。你明天一大早得去坎迪亚乘船。晚安!”

“我不困,我要和你多聊一会儿。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正因为这样,才得赶快结束。”他大声说,把空杯子反扣过来,表示他不再喝了,“诺,这样,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戒烟、戒赌、戒酒那样,一刀两断。”

“我得告诉你,我父亲是个好样儿的,没有谁能比得上他。我只不过是个胆小鬼,跟他比还到不了他的脚踝骨。他属于老一代希腊人……要是他跟你握手,他能把你骨头碾碎。我呢,我时常还能聊聊天,可我父亲只会吼叫,像马那样嘶叫,还有唱歌。从他嘴里很难冒出一个文明字眼。

“他呀,什么嗜好都有,但他总能一刀斩断。比方说,他抽烟像烟囱似的。一天早晨,他起来上田里去干活儿。他走到那里,靠在篱笆上,急忙把手伸进腰带里掏烟包,想着先卷支烟抽了再干活儿。他掏出烟包……可里面是空的。他忘记在家里装上烟丝了。

“他气急败坏,吼叫着往前一蹿,往村里跑去。你瞧,他的烟瘾有多么大。跑着跑着,突然间—— 我跟你说,人真是个怪物—— 他站住了,他感到难为情,就拿起烟包,用牙把它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再往上啐唾沫。‘混蛋!混蛋!’他喊叫,‘去你的吧!’

“从那时起直到他死,他嘴里再没有叼过一支烟。

“瞧,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老板,晚安!”

他站起来,迈开大步穿过沙滩,没有回头。

他走到海边,在一块岩石上躺下来。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公鸡啼鸣前,赶骡人来了。我骑上骡子出发。

我猜想,可也许我猜错了,那天早上,他准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离去。因为他已经不在岩石上,但也没有跑来话别,说些使人伤心流泪的话语,挥动手和手帕信誓旦旦。

离别就像快刀斩乱麻。

到了坎迪亚,我接到一封电报。

我一只手颤抖着拿过来看了很久。我知道电报内容,可怕的预感使我能预知它里边有多少个字,有多少个字母。

我真想不拆开就把它撕掉。

既然我知道了还读它做什么呢?但我仍不相信我的灵性。理智这个杂货店老板在嘲笑我的灵性,就像我们嘲笑巫婆算命一样。于是我拆开了电报。

它是从第比利斯拍来的。顷刻间,字母在我眼前跳动,我什么都辨别不出来。不过字母逐渐固定下来。我看到这样的一句话:

斯达夫里斯基因患肺炎于昨日下午逝世。

五年过去了,漫长可怕的五年。

在这期间光阴似箭,向前狂奔。地理疆界变化无常,国土像手风琴般,时张时缩。

在头三年里,我不时接到左巴寄来的卡片,内容简短。

第一次从阿托斯寄来,卡片上画着圣母—— 忧伤的大眼睛和显出坚强性格的下巴。在圣母像下,左巴用他那戳破了纸的粗钢笔字写道:

老板,这里没法做生意。这里的修道士们,连跳蚤身上的油水都要榨干。我要离开了!

过了几天,又有一张卡片:

我不能像街头卖艺的那样,手里提着鹦鹉跑修道院。我把它送给了一个怪修士。他教会他的一只乌鸦唱“主啊,怜悯我们”。小家伙唱得像真修道士一样。简直没法儿叫人相信!那么,他也要教会我们那可怜的鹦鹉唱了。唉!这小家伙可算见过世面了!现在他成了鹦鹉神父了!亲切地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