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快刀斩乱麻(第3/4页)
他沉默了一会儿,搔了搔头。
“除非,除非……”他思索起来。
“除非什么?说说看。”
“除非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你能让他们看见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你能办到吗?”
我无言以对。
我知道什么将会坍塌崩溃,但我不知道在废墟上将建立起的是什么。谁都不可能确切地知道。旧世界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每时每刻与它斗争,它存在着。未来的世界还没有诞生,它难以捉摸,变幻不定,是由理想编织的光明形成的,是被狂风—— 爱情、怨恨、想象、风险、上帝……冲击的云雾。最伟大的先知都只能给人们一个口号,而这口号越含糊,先知就越伟大。
左巴用嘲弄的神情看着我,我感到恼火。
“我能。”我回答他。
“你能?那你说说看!”
“我不能告诉你,你不会明白的。”。
“啊,那就是你不能!”左巴摇着头说,“老板,你别以为我是吃草料的傻子。要是有人跟你这么说过,那是哄你。我和阿纳诺斯蒂老爹一样没有学问,可我不像他那么蠢。那么,既然我都不懂,你怎么能让他们懂呢?叫这个头脑简单的小老头和他那个蠢婆子明白呢?叫天底下所有的阿纳诺斯蒂明白呢?那么,他们将看到的岂不又是一片黑暗?就让他们去吧,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他们凑合得挺好,你不觉得吗?他们过得不错,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上帝让他们耳聋、眼瞎,而他们还高喊‘赞美上帝’!他们安于贫贱,那就让他们去吧,别多嘴了。”
我沉默不语。
我们在寡妇的花园前经过。左巴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大概什么地方下了雨,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味。最初的几颗星星出现。溶溶月色,黄里透绿的柔光照耀天空。
“这个人,”我心想,“没上过学,却头脑健全。他见多识广,思想开阔,胸襟豁达,而又没有失去朴质的胆略。于我无法解决的复杂难题,他就像他的同胞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快刀斩乱麻。他很难被打倒,因为他双腿支撑着全身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上。非洲的野人崇拜蛇,因为它全身匍匐在地,知道世界上的所有秘密。它用腹部、尾巴和头去了解。它总是和大地相连,不分彼此。左巴也是这样,而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只是一些没有头脑的空中飞鸟。”
星斗满天。它们冷酷、倨傲,对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我们不再言语,诚惶诚恐地望着天空。每一瞬间都能看到新的星星在东方燃起,火一样的光在伸延。
回到木屋,我没有一点食欲,在海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左巴生了火,吃了饭,似乎想到我这边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躺到褥子上睡去。
大海很宁静,凶险的星光下大地一片沉寂,没有狗吠声,没有夜鸟的哀鸣。这样的万籁俱寂,诡秘而险恶,那是由藏在我们心灵深远处千千万万听不到的呼叫声形成的。我能听见血液冲击太阳穴和脖子上静脉的声音。
“老虎的旋律。”我突然打着寒战想起。
在印度,夜幕降临时,人们会低声歌唱一支忧伤而单调的曲子,一首狂热而缓慢的歌,仿佛猛兽在远处打呵欠的声音—— 老虎的旋律。人的心忍受不了这种难以言明的恐惧。
想着这令人心悸的旋律,我胸中的空虚逐渐被填满。我的耳朵警觉起来,沉寂变成了呼喊,仿佛灵魂也由这旋律形成,正离开躯体去倾听。
我弯下身子,用手舀海水,湿润我的前额和两边太阳穴,感到凉爽。我心灵深处回响着混杂、急迫、吓人的喊叫—— 老虎正在我胸膛里咆哮。
突然,我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
“佛陀!佛陀!”我一下子站起来呼喊。
我沿着水边疾走,好像要逃离。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每当我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夜晚,就听见他的声音—— 开始时凄凉,像挽歌般哀怨,而后逐渐发怒,责骂,发号施令。那声音,就像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在我胸膛中踢打。
大概是午夜了。乌云在空中凝聚,大滴大滴的雨点落在我手上,但我丝毫没有介意。淹没在炽热的气氛之中,我觉得在我左边和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两个火炬。
时候到了,我战栗着思忖:佛法的轮回将把我带走,把我从这个不可思议的包袱中解脱出来的时刻来到了。
我迅速回到木屋,点亮了灯。当光线照到左巴脸上时,他的眼睛直眨巴。睁眼看我趴在纸上写作,他低声埋怨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他突然向墙转过身去,睡着了。
我奋笔疾书,无比急迫。“佛”在我心中,我看见他像一条布满符号的蓝色带子在我脑海里展现出来。它很快地伸展,我急速地追赶。我书写着,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我不是在写,而是在抄。由慈悲、断念和“空”所构成的整个世界呈现在面前—— 佛陀的殿宇、后宫的妇人、黄金乘辇、苦谛(生、老、病、死、逃遁、苦行、解脱、超度)。黄花遍地,乞丐和国王黄袍加身,石头、树木和肉体全变得轻盈,灵魂变成空气,变成精灵而消逝。我的手指累了,但我不愿停顿。梦幻会很快过去、消逝,我一定要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