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高汤名厨(第3/6页)
两只珐琅铸铁锅,木铲,汤勺,玻璃广口瓶,菜刀,砧板,纱布,大方盘,温度计,牛肉块,洋葱,胡萝卜,西芹,荷兰芹的茎,鸡蛋,海带,干蘑菇,月桂叶,胡椒粒,岩盐。
她往返多趟搬进我家厨房来的,大致就是这些东西。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也没呼哧带喘,只默默地穿过草坪,穿过金合欢的缝隙。我也没想到要问“需要我帮忙吗”,只是伫立在檐廊上,一一惊讶于到来的物品。谁能想到,做老婆婆喝的汤,竟然需要如此大量的器具和食材!
哪一件烹调器具都设计得非常别致,母亲平时使用的厨房用品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珐琅的白色充满洁净感,广口瓶的红盖子十分可爱,木铲的前端描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过,并非所有的一切全是新品。小小的伤痕及凹陷,这一类的痕迹留有使用者的体温,给人以深深的亲切感。
但最使我惊讶的,是牛肉块。那多半是牛腱吧。与她的瘦弱极不相称,躺在大方盘上的那块肉,血色也很鲜艳,沉甸甸,仿佛精气十足,甚至进一步显出湿润润的妖艳色彩。和她灰扑扑的脸色一比,哪边活着哪边已死都分不清了。
“那么,此刻开始,请容许我借贵府厨房一用。”
隔壁家女儿这样说着深深一鞠躬,系好了围裙的带子。
蝴蝶结的中心被拉紧的一瞬间,像是某种信号似的,她的气场为之一变。笼罩在眉眼上的阴影营造出的已不再是阴郁而是认真了,此前显得惴惴不安的目光聚焦在必需的一点上,散乱的头发用橡皮筋清清爽爽地绑成了一束。一度在胸前被组合成无意义形状的十根手指,如今正为了做高汤这一目的而麻利地劳动着。
我在餐桌旁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样子。隔壁家女儿来了,正准备做高汤。仅仅因为站着一个陌生人,见惯了的厨房便立时呈现出一番别样的景致。不观摩,又能叫我做什么呢?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我还不十分清楚所谓高汤是什么。至少母亲的菜单里并不包括它。究竟能否在我家的厨房里做出那样洋气的羹汤,我也是有一些担心的。
首先,她把带来的器具和材料依次摆放在适当的位置。我家厨房本就狭小,加上母亲没有收拾得十分整洁,不是炸猪排沙司的瓶子没收进橱柜,就是抹布抟成一团盘踞在餐桌一角;不过她没有伸手碰我家的任何一样东西,只是巧妙地利用空闲空间,施行最高效的部署。
终于轮到牛肉登场了。当她枯瘦的手指抓住牛肉时,它的活力就凸显得越发明显。她把它搁在砧板的正中央,抚摸了一遍表面后,拿起菜刀慢慢地割除脂肪。这一来,不可思议地,肉块霎时间倏地松了劲儿,平心静气地将自身交托给这几根纤弱的手指。手指及至纤维深处,不放过隐藏的一丁点脂肪。肉开始一点一点陷入深沉的昏睡。当坠落至最底部时,肉块从边缘开始逐渐被切成了肉末状。
恐怕她曾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操作,这才确立起了不可动摇的一整套流程吧。菜刀的动作不见丝毫迟疑,力道的轻重、刀刃的角度、一上一下的节奏、右手与左手的协作,所有的一切自然洗练,生出完整连贯的波动。
隔壁家女儿从未歇过手。我甚至担心她是否还在呼吸。总之一旦开始,在将起码有一公斤的肉块全部处理完毕之前,她必须一口气跑完全程——她弓起的后背充满这样的决心。
肉块全部成为了肉末。仅仅形状起了变化,肉的样子就完全不同了。粗野的元气被封锁在了里面,相反,血的气味扩散开来,鲜艳的赤红色沉降为内敛的暗红色。落在她手里,肉便像一位冥想的修道者般躺在砧板上。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哐啷”摇响了椅子。然而这样的噪音并没有给操作进程带去哪怕些微的影响。洋葱、胡萝卜、西芹,连续不断地被去除表皮,切成薄片。白、红、淡绿,不知可有两毫米厚的这些薄薄的碎片,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队。
她尽管额头微微冒汗,神态却不见疲倦。冰冷且干瘪的手指含了各种食材的水分,显得胖乎乎的;嘴唇紧抿着;袜子在地板上自在地滑动;开衫的毛球藏在了围裙下,飞溅到围裙上的水痕形成了生动逼真的图案。
母亲也同样每天站在厨房里做饭做菜,可是我怎么也无法认为她那样跟隔壁家女儿所做的是相同种类的工作。不是擅长与否的问题。母亲也爱下厨,在我生日那天,她还亲手做了白煮蛋馅儿的烘肉卷和装饰着草莓的蛋糕。但是隔壁家女儿在我眼前铺展开的,是无法用“烹饪”一词概括殆尽的行为。它更切实、更深远、更隆重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温和、宽仁……假如硬要作比,或许近似于祈祷。但是自然,当时的我不知深浅,只知道出神地凝视着高汤的烹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