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帕洛马尔休假 第二章 在庭院里(第3/4页)

进行这种词语交换要有个前提,即夫妻之间充分默契,使他们能够不必事事都说出来也能达到互相理解。然而他们两人把这个原则付诸实践的方式却差别很大:帕洛马尔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使用完整的句子,虽说有些句子含沙射影、隐晦难懂(这是为了考验丈夫的联想能力,看看丈夫的想法是否与自己的想法协调—致。他们的想法并不经常发生谐振)。帕洛马尔先生则让他内心的自白发出一些清晰然而相互没有联系的声音,并相信这些声音如不能明确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至少也能勾画出他的某种心情的轮廓。

帕洛马尔夫人拒绝把这些嘟哝声当作话语接收。为表明她不参与对话,她低声说道:“嘘!别吓着它们……”也把丈夫理直气壮加给她让她保持肃静的话又还给了丈夫,再次重申她在对乌鸫的关怀中占据领先地位。

帕洛马尔夫人又赢得一分后离开庭院。两只乌鸫在草坪上啭语,它们一定认为帕洛马尔夫妇间的对话也是它们同类间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想,最好我们也不要讲话,只打口哨。他认为这个观点前途无量,因为人类行为与其它物种行为之间的差异,一直是不安定的源泉。他认为,人类如果像乌鸫啭鸣一般打口哨,那么就有可能在人与其它物种之间架起—座桥梁。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消除什么之间的差异呢?消除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差异?消除沉默与言语之间的差异?帕洛马尔先生总希望沉默包含的内容比言语表达的内容更加丰富。可是,如果万物存在的目的只为了变成语词,如果从盘古开天之时起世界上存在的只有语词,那么他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呢?帕洛马尔先生已感到惶惑不安了。

他仔细聆听乌鸫的啭鸣,再试着模仿它,尽量忠实地模仿它。然后忧心忡仲地默默等待,仿佛他发出的信息需经仔细辨认。最后传来一声同样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不知道这是给他的答复呢,还是他打的口哨与乌鸫的啭鸣差别如此之大,乌鸫根本不屑回答他,却好像什么也未曾听到似地继续它们之间的对话?

他继续打着口哨,继续忐忑不安地询问乌鸫。

3、无法计量的草坪

帕洛马尔先生的住房周围有一片草坪。这里并不是自然长草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块草坪是人造的,由自然的物即草构成的人造的物。草坪的目的是代表自然,是以本身虽属自然但在那个具体地方却属人造的物去代替这个地方的真正的自然。简而言之,草坪昂贵,它需要无数金钱与精力:播种、浇灌、施肥、除虫、修剪等。

这片草坪上混长着马蹄金草、黑麦草和三叶草。这在播种时就以相同的比例混合好了的。在生长中,低矮的蔓生草种马蹄金草占了上风,它那圆叶软茎不断地蔓延仿佛给草坪铺上了一层美丽而柔软的地毯。草坪的厚度取决于黑麦草那锋利的针叶,如果黑麦草生长得不那么稀疏,并且适时得到修剪的话。三叶草则不规则地生长在草坪上,这里一撮,那里一片。只要不蔫萎,三叶草显得很健壮,因为它的叶片生长在茎顶,压得细嫩的茎秆略微弯曲。剪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振颤着正在修剪;一阵鲜草的清香在空气中荡漾。剪平了的草坪又获得了青春,然而剪刀也把草坪上缺草、无草和发黄的地方暴露无遗。

草坪的面目应该是一片深浅一致的草绿色。这是大自然希望草坪达到的但并非自然能获得的效果。只要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喷灌器那旋转的喷头哪里能浇到,哪里浇不到,哪里浇水过多使草根腐烂,哪里受益的却是些杂草。

帕洛马尔先生蹲在草坪上拔除杂草。一株蒲公英牢牢长在草地上,茎秆下面生长着一层层齿裂状叶片。你若抓住茎秆拔它,茎秆折断则根留在土内。你需要抓住整个植株慢慢抖动,轻轻把它的根从土中整个拔出来。当然这样会带下一大块泥土和一些被这位入侵者挤得奄奄一息的秀草。然后再把它扔到既不能扎根又不能打籽的地方。如果你要拔除一棵狗牙根,便会发现这儿有棵狗牙根,那儿也有棵狗牙根,再往前边还有狗牙根,一棵棵都相互连接在一起。简而言之,这片地毯般的草坪乍看起来仿佛只需拔出几根杂草,现在却变成了一块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里仅有杂草吗?不,比这更糟糕。杂草与秀草盘根错节,你简直不知如何着手清除。仿佛播种的草与野生的草达成了一项协议,共同消除它们之间由于出生方式不同而产生的障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蜕化。有些自生自长的草,其外表不像是有害或令人畏惧,为什么不能承认它们也属于秀草之列,并把它们列入种植的草类呢?这会导致放弃“英式草坪”,选择粗放的“乡村草坪”。“人们迟早要做出这种选择”,——帕洛马尔先生如此想道,然而他觉得这种想法有损他的声誉。这时一棵琉璃苣和一棵菊苣闯入他的视野,他将它们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