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3/7页)

这时,车子在罗杰家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幢半独立住宅,又高又大。

罗杰说:“那出好戏就是在这幢房子里上演的。我猜这样的好戏这儿每幢房子里都在上演。”

威利说:“而你却说你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意外。”

“我的确这么想。无论我做了哪些努力,无论我和谁结婚或者一起生活,我告诉你的这种事最后总会发生。”

路灯下的街道十分宁静,挤满了树木和阴影,这幢房子显得非常雄伟。

罗杰说:“大理石拱门附近的那幢小楼就像是一颗种子。它慢慢升值,就像长出了豆藤,我顺着这根豆藤往上爬,一直到了这里。这条街上至少有一半人是这样过来的,尽管我们可能假装有别的致富门路。”

房子很高大,但他们爬了两层楼进入的那个房间却很小。威利觉得他能看出珀迪塔布置房间的心思。他有点儿感动。厚重的窗帘是拉上的。他把窗帘撩开一条缝,望着街上的树木、路灯、阴影以及停着的车辆。过了一会他下楼来到大厅。大厅的一半是会客室,另一半则是厨房兼餐厅。他高声赞叹墙纸、白漆、厨房正中的炉灶以及抽油烟机的罩子,连连说:“真漂亮,真漂亮。”炉灶上放锅子的地方是陶制的,表面是平的。威利又赞叹了一番。罗杰说:“威利,你太夸张了。这毫无必要。这些东西没那么好。”但当他看向威利的脸,他发现威利并没有夸张或嘲讽的意思,他是太激动了。

事实上,在罗杰家的第一个晚上,威利真是百感交集。天色已暗,但还没有黑透。会客室的后窗还没有拉上窗帘,威利可以看见窗外枝干黝黑的小树以及屋后墨绿忧郁的小花园。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优美宜人的景致。他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对罗杰说:“蹲监狱的时候,我们要照看一个果园,但是那根本不能和这儿比。打游击那会儿,我们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可树林里热烘烘的,阳光灼人。那时候常常一边走一边想,我需要麻醉剂。我喜欢这个词儿。现在我想喝点儿什么。我们在树林里什么也喝不到。在非洲的十八年里,我们还能喝到葡萄牙和南非的酒。”

罗杰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来杯白葡萄酒吗?”

“我想要威士忌,香槟。”

罗杰为他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一饮而尽。罗杰说:“这可不是葡萄酒,威利。”但他又一口气灌下了第二杯。他说:“真是太好喝了,罗杰。又甜又浓。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从来没人告诉我威士忌会有这样的味道。”

罗杰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很放松。我们有一次从阿根廷救出来一个人,大概是在一九七七年或者一九七八年。他受尽了折磨。他到这里以后想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逛商店。他去了利利怀特体育用品商店,就在皮卡迪利广场那儿。他偷了店里的一套高尔夫球棒。他从来不打高尔夫球,不过是顺手牵羊而已。出于老游击队员或者是罪犯、亡命之徒的某种本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把那套球棒拖到汽车站,又从迈达谷一路拖回家,并且把它们都摆了出来。就像猫把老鼠拖回窝里似的。”

威利说:“在革命组织里,我们不得不过一种俭朴的生活。大家经常吹嘘自己的克制力,说自己靠着多么少的一点儿东西对付日子。在监狱里,其他犯人都有各自的麻醉剂。但我们政治犯从来没有。我们洁身自好。奇怪的是,这是我们力量的一部分。但就在我们开车进入伦敦的时候,我听着你说话,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监狱里了,有一个人,不完全是我自己,原先躲在角落里,现在慢慢爬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和这个新人和谐相处。我不确定能否摆脱他。我觉得他会永远在那儿等着我。”

后来,他发现自己从一场令人沉醉的深沉的睡眠中醒来。过了一会儿,他想:“我想这儿是罗杰的漂亮房子,有漂亮的大厅和种着小树的绿色花园。我想是罗杰带我到这里的。”然后,一个新的想法——那个已经占据他内心的新人提出的——缠住了他:“我从来没有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安睡过。小时候在印度的家里没有过。在伦敦没有过。在非洲也没有过。我总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睡在别人的床上。在树林里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房间的,后来就是在监狱里了。我还有机会睡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吗?”他吃惊于自己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些。

后来有人敲门。是珀迪塔。如果在大街上,他不可能认出她来。但她的声音没怎么变。他还记得那些往事,又见到她,心中有些激动。他问道:“你还记得我吗?”她答道:“我当然记得你。罗杰的细腰印度男孩。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看你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就没有回答。他穿上自己房间浴室里的一件浴袍,下楼来到正中放着炉灶的大厅。他被美丽的夜色彻底征服了。她从结构复杂的咖啡机里倒了一杯咖啡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