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匠街(第3/8页)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动身了,走了五英里路来到汽车站。他们在那儿等公共汽车;汽车把他们带到了火车站;他们在那儿等一趟去杜利普尔的客车。下午,他们到了。

博杰·纳拉亚此时俨然成了指挥。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宽肩细腰。遵照营地的纪律,他自出发以来没和威利说过几句话,现在到了城里,开始寻找上头为他们租的房子所在的区,他的话多了起来。他们四处寻找。每次他们出言打听,人家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最后,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竟来到了皮匠的聚居区。腐肉和狗屎的臭味令人作呕。

威利说:“至少不会有人到这儿来找我们。”

博杰·纳拉亚说:“他们在考验我们。他们要看看我们会不会放弃。你觉得你能忍受吗?”

威利说:“什么都是可以忍受的。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住在这儿的人都必须忍受。”

为他们租的房间在一幢低矮的红瓦屋顶的房子里,整条街清一色都是这种房子。外面有一条排水沟,房间(一个约瑟夫所谓的蟋蟀人领着他们去的)的墙壁和新阿纳德宾馆的墙壁一样,布满缤纷斑驳的图案,仿佛各种肮脏的液体相互作用形成了一种有毒的湿气。

威利想:“我必须想办法打败这股臭味。我必须在精神上征服它。”

但是他做不到。然后,就像他在近来的旅行中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所做的那样(过去在非洲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他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路回去安全地带或者令他感到舒适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人倾诉心中的忧虑,这种时候他喜欢一一回想自己出生以来睡过的那些床,借此同真实的世界保持联系),现在,在这条皮匠聚集的街道上,他开始重新回味过去一年中他沉沦的每一个阶段。首先是非洲一处被抛弃的葡萄牙殖民地的一座破败的庄园大宅,荒芜而萧条;然后是柏林夏洛腾堡的一套公寓,那儿给他的第一印象是遭遇了洗劫,裸露凌乱,冷飕飕的,弥漫着硝烟散去后的寂寥,挤满了他难以想象的旧年冤魂;再就是印度,机场所在的那个小城、里维埃拉宾馆、新阿纳德宾馆、柚树林里的游击队营地,以及眼前这些令人震惊的制革工厂,这个小城他以前从没听说过也不会在地图上找到——一个个彼此分离的盛载了体验和情感的房间,每一个都是一种伤害,而他最终都要忍受,并且把它当作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皮匠街弥漫的恶臭中,那天晚上他和博杰·纳拉亚变得亲近了些。仿佛只有这么一场另类的灾难(看来正是如此)才会让他们走到一起。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离开制革厂的火光和浓烟,来到小城昏暗的路灯下——在威利看来,此时的小城洁净了些——来到市场上(苍蝇这时都已入睡)和火车站附近。

威利说:“他们给了我们一百五十卢比,让我们对付十四天。十卢比一天。在柏林,这点儿钱你连一杯咖啡都买不到。你觉得他们是不是想要我们自己掏腰包呢?”

博杰·纳拉亚回答时的口气有点儿严厉:“他们怎么说,我们就该怎么做。他们自有道理。”

威利知道博杰·纳拉亚是运动的中坚分子,也是这次任务的负责人,必须听他的。

他们在市场上买了五卢比的木豆、花菜和泡菜,又买了两卢比的咖啡。随后,他们走在小镇昏暗的夜色中,谈起各自的过去,深入的程度在营地里是不允许的。威利讲了英国以及他在非洲度过的十八年。

博杰·纳拉亚说:“你的情况,我听说过一些。你肯定一点儿都瞧不上我们。”

威利说:“想象比现实更令人兴奋。语言会传达错误的印象。地名也是。它们会勾起许多宏大的联想。而当你身处那个地方,伦敦也好,非洲也罢,一切都会变得很平常。我们在学校时读过威廉·布莱克的一首滑稽的小诗。我记不全了。

有一个小捣蛋,捣蛋就数他。他逃到苏格兰,去看那儿的人。那儿的地很硬,那儿的樱桃红得艳,和英格兰没两般。这处境叫他伤脑筋。

“那说的就是我。所以我来找你们。我不喜欢我原来的处境。我坚信在这里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在黑暗中走着,威利看到一个邮局。他想:“我明天一定要找回来。”

博杰·纳拉亚说他的祖上都是农民。十九世纪末的一场大饥荒把他们从自己的村庄里赶了出来。他们属于一个低等种姓。他们去了一个英国人建造的铁路新城,他的祖父在那里找到了活计。他父亲念完了书,在国家交通部门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则成了一名会计。他母亲的家族有着与此相似的历史。他们都受这教育。他们是乐工。但他们都属于那个低等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