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我的同伴们(第2/6页)

我在一开始提到过T-斯基。当他们从第一个驿站被押送到我们这座监狱来的时候,Б-斯基健康状况不佳,是T-斯基背负着他走完了整段路程。他们首先被送到了尤戈尔斯基,他们被告知,那里比我们这里更好。但他们三人已经和其他地方的流亡者通过信,天真地相信一定要到我们的城堡来,这样他们可以离我们的上级主管当局更近一些。在他们到来之前,M-斯基孤独一人,一开始也是很烦闷的。

第三个是我的朋友,Ж-斯基。他是我提过的那个总是向上帝祈祷的老人。我们所有的政治犯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一些非常年轻,Ж-斯基才刚刚过了五十岁。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有些奇怪。他的同伴Б-斯基和T-斯基很不喜欢他,甚至不跟他说话,在背后谈论他,说他固执并且爱说废话。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这样说是否正确。在监狱里,在任何这样的地方,那里的人是被强迫生活在一起的,是被剥夺了自己的意志的。我认为,他们比在外面更可能争斗,甚至互相仇视。很多情况促成了这样的状态。然而,Ж-斯基确实相当沉闷,心情或许也是不愉快的。他的伙伴们也与他处得不太和谐。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吵过架,但也不是特别合得来。他似乎对他的数学专业很精通。我记得他一直努力用一种半俄罗斯的语言向我解释他们自己发明的天文系统。有人告诉我,他曾经出版发表过他的理论,但让学术界忍不住嘲笑他。我想他的精神状态有些轻微的毛病,他整天跪着祈祷上帝,因而赢得了整座监狱对他的尊重,直到他死为止。他得了一场大病,住在医院里,在我的眼前死去。他刚开始来到监狱的时候,他与少校之间发生了一段故事,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赢得了囚犯们的尊重。在从尤戈尔斯基到监狱的路上,他们没有被剃头,头发和胡须长得像杂草一样,就这样,他们被直接带去见了少校。少校对于他们破坏狱规极其愤怒,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这是什么样子!”他吼道。“简直是流浪汉、强盗!”

Ж-斯基对俄语知之甚少,他以为少校在问他:“他们是谁?是流浪者,还是盗贼?”于是他回答道:“我们不是流浪汉,我们是政治犯。”

“啊!你竟敢这么无礼!”少校怒吼道。“把他送去警卫室!一百鞭,立刻,立刻!”

老人被处罚了。他毫不争辩,躺在鞭子底下,咬紧牙关,遭受了笞刑。他没有发出呼喊或呻吟,身子一动也不动。与此同时,Б-斯基和T-斯基正好走进监狱里。M-斯基在门口等候他们,直接扑向他们身上,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少校的残暴手段震惊了他,他把Ж-斯基的事情告诉他们。我还记得,M-斯基告诉我:“那时我……我简直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浑身发抖、发烧。我在大门口等着Ж-斯基。他应该直接从受刑罚的执刑室里出来。突然间门打开了,Ж-斯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从聚集在院子里的囚犯中走过,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走进牢房,一直走到自己的铺位上,一句话也没说,跪了下来,向上帝祈祷。犯人们已经知道有一个贵族受了刑,他们感到惊讶,甚至有些感动。当我一看到这个老头,”M-斯基说,“他满头灰白,他的妻子和孩子全留在家里。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在受了可耻的惩罚后向上帝祷告,我立刻跑到牢房的后面,两个小时内,我似乎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恍恍惚惚,我好像疯了……”从那时起,囚犯们便开始非常崇敬Ж-斯基,一直对他很尊重。他们崇敬的是,他在鞭子和棍棒底下连一声都没吭。

但是,实际上这个例子并不能反映当局在西伯利亚是怎样对待流亡贵族的,不管这些流亡贵族是俄罗斯人还是波兰人。这个例子只是说明,你有可能遇到一个极其凶残的人,当然,如果这个凶残的人是某处一个独当一面的高级长官,而碰巧他又特别不喜欢一个被流放的囚犯时,那么这个囚犯的命运就会是非常糟糕的了。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西伯利亚的最高当局对于被放逐的贵族的态度是很清楚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试图给他们一些比普通百姓更宽松的环境,这样也就决定了所有其他长官的态度。原因是不言而喻的:第一,这些高级长官自己也是贵族;第二,曾经发生过贵族不服鞭打,甚至攻击行刑者的恐怖事件;第三,我想,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很久以前,大约三十五年以前,突然有一大群俄罗斯贵族被放逐到西伯利亚。那些贵族非常自尊,行为非常检点,在当地建立起良好的声誉,以至于官方对于出身高贵的罪犯采取了与众不同的处理方法,从那时起就一直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成了习惯,从来没破例过。因此他们的下属也看着上司的眼色,按照老习惯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