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2页)
每次米莉亚姆见到西尔维娅,关于这个晚上的记忆都会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在这个晚上,她被杀死了,扔在地上,身中无数刀。她尸体横陈,肠子都露了出来,就当着她丈夫的面。面对这些指控,她没有力气自卫,她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指控是真实的,但是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命,也是很多其他女人的命。没有一刻能有地方容得下她,给她温暖。没有一点建议,可以从一个母亲传给另一个母亲,从一个女人传给另一个女人。
早饭的时候,米莉亚姆的目光在她的手机上逗留。她想要查查邮箱,然而网络慢得令人绝望,她气得发疯,简直想把手机扔到墙上。她歇斯底里地威胁保罗说要回巴黎。西尔维娅抬起眉毛,很明显已经不堪其烦。她梦想中的儿媳是另一个样子,更温柔,更矫健,更孩子气一点。应该是一个喜欢大自然、喜欢山间漫步的姑娘,一个不会抱怨这座可爱的房子不舒服的姑娘。
很长时间里,西尔维娅总是在重复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她过去所投入的政治事业,她的革命伙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温和了。她知道没有人在乎她那些晦涩的理论,说这个世界被收买了,都是十足的蠢货,都是在荧屏前,吃着屠宰场的肉长大的。而她,在他们那个年龄的时候,梦想的就是革命。“我们或许真的是有点天真。”她丈夫多米尼克进一步说道。看到她不幸福,他有些悲伤。“天真,也许吧,可是我们没那么傻。”她知道丈夫根本不明白她的理想,一切都走偏了。他只是出于善意,倾听她诉说自己的失望和恐惧。看到儿子变成这样,她感到很是可悲:“你还记得吗,他曾经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小男孩?”可如今在他妻子的操纵下,变成金钱和虚荣的奴隶。很长时间里,西尔维娅寄希望于两性之间的战争,认为到了她孙辈这一代,可以诞生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一个我们可以有时间生活的世界。“我亲爱的,你太天真了。女人,”多米尼克对她说,“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资本主义者。”
米莉亚姆在厨房里来回踱步,紧盯着自己的手机。为了缓和气氛,多米尼克提议大家出去走一走。米莉亚姆也软了下来,给孩子穿上了三层毛衣,围上披肩,戴上手套。一走出家门,脚踏入雪中,孩子们便奔跑起来,心醉神迷。西尔维娅带了保罗和他哥哥帕特里克小时候用过的两个旧雪橇。米莉亚姆尽量不去担心,看到孩子们沿着山坡滑下来,她简直不能呼吸。
“他们会摔断脖子的。”她想,她会因此大哭。“路易丝就会理解我的想法。”她不停地重复道。
保罗很激动,他鼓励米拉,米拉冲他招手,说:“瞧,爸爸。你看,我会滑雪橇了!”他们在一间很迷人的小饭店吃中饭,壁炉里的炉火噼啪作响。他们在远离壁炉的地方坐了下来,靠着窗。窗外,太阳的光芒映衬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米拉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大人们都在嘲笑小姑娘的滑稽动作。亚当第一次胃口那么好。
这天晚上,米莉亚姆在孩子们的房间里陪伴着两个精疲力竭的孩子。米拉和亚当很安静,四肢已经疲劳到极点,但灵魂里满满的都是发现的快乐。父母在他们身边流连到很晚。保罗席地而坐,米莉亚姆坐在女儿床边。她温柔地替她盖好被子,抚摸她的头发。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父母一同哼起他们在米拉出生时学的一支摇篮曲,词曲都牢记在心,米拉小的时候,他们总是两人合唱。孩子们的眼皮已经沉沉合上,但是他们依然唱着,希望歌曲能够陪伴他们的美梦。就这样,不想离开。
保罗没敢告诉妻子,但是,这天夜里,他才觉得松了口气。自打来到这里就一直萦绕在他胸口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在半梦半醒之间,因为寒冷,他有些麻木,他模模糊糊地梦到自己回到了巴黎。他梦到家变成了一个鱼缸,里面满是发霉的藻类,一个动物的窝,空气闭塞,里面都是毛茸茸的动物,一边嘶嘶叫着一边转圈。
回家的路上,他很快忘了这些阴郁的念头。客厅里,路易丝摆了一束大丽菊。晚饭准备好了,床单散发着洗衣液的味道。睡了一个星期冰冷的床,在厨房的餐台上吃了一个星期乱七八糟的饭,重新找回的家庭幸福令他们感到如此幸福。根本不可能,他们想,根本不可能摆脱她。他们的样子就像被宠坏的孩子,像已经被驯化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