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4页)

想到这里,他抽出了那单张的打字机打的信,把它摊开来。没有支票。他朝信封里望望,把它放在亮光里照照,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抖索着手,急忙把它一扯两半。还是没有支票。他读起信来,眼光一行行扫下去,匆匆掠过编辑赞美他那篇小说的话,要看信中的主要内容——说明为什么没附上支票的那句话。他找不到这样一句话,却看见了一句叫他一下子泄气的话。信纸从他手里滑下来。眼睛里失去了光彩,他朝天倒在枕上,把被子拉到身上,盖到齐下巴。

五块钱一篇《嘹亮的钟声》——五块钱五千字!不是两分钱一个字,竟是十个字一分钱!那位编辑还把文章夸奖了一通。要等这小说刊出了,他才能收到支票。这么说,什么稿费最低两分钱一个字啦、一采用就付稿费啦,全是胡说八道。这是扯谎,他竟上了当。他要是知道了真相,当初才不会想写作呢。他会去找工作做——为了罗丝工作。他回想起第一次想到写作的那一天,一想到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全为了十个字一分钱——不由得愣住了。至于他在报上看到的关于作家的其他高额稿酬,那当然也是扯谎啦。他这些关于作家的第二手资料是不正确的,这就是个铁证。

《横贯大陆月刊》的定价是二毛五分,它那气派大而艺术化的封面说明它是第一流的杂志。它是本严肃而正派的杂志,从他出生前好久一直刊行到现在。是啊,在封面上每个月都印着一位世界闻名的大作家的话,这位文坛巨匠的才华当初就是在这本杂志上初露锋芒的,他现在来宣布上天交给《横贯大陆月刊》的使命。可是这份趾高气扬、天赋灵感的《横贯大陆月刊》竟然只出五块钱五千字!那位大作家新近死在外国——马丁记得,是穷困潦倒而死的,想想作家们拿到的是这么出色的稿酬,这就没什么可奇怪了。

哦,报上关于作家和作家的稿酬扯了一套谎,他竟上了钩,在这上面浪费了两年时间。如今他可要把那钓饵吐出来。他绝对不再写一个字。他要干罗丝要他干的事,干每个人都要他干的事——去找份工作。一想到工作,他记起了乔埃——乔埃这会正在不务正业的天地里流浪呢。马丁羡慕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次一连好多天,每天干十九个钟点活,叫他如今还抱着强烈的反感。可是话得说回来,乔埃并不沉在爱河里,没有恋人的种种责任,因此大可以在不务正业的天地里游荡。他,马丁,可有工作的理由,因此他一定要去工作。明天一早,他就要出去找份工作。他还要让罗丝知道,他已经改过自新,愿意进她父亲的事务所去工作了。

五块钱五千字,十个字一分钱,这是艺术品的市价!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回事给人的失望、它的欺骗性和丑恶性;在他闭上的眼睑里边,只见他欠食品商的那笔数目,“$3.85”,一个个火红的数字在燃烧着。他打了一个寒噤,感到骨头里直发痛。腰部后边特别疼痛得厉害。他脑瓜发痛,头顶上痛,头后边痛,里头的脑子也痛,仿佛在肿胀起来,眉毛上面更痛得叫他受不了。眉毛下面,那个冷酷无情的字样,“$3.85”,还是附着在他眼睑里边。他张开眼睛,不想看这字样,可是屋子里满是白天的亮光,仿佛要烧焦他的眼球似的,逼得他又闭上了,面前又是那个字样,“$3.85”。

五块钱五千字,十个字一分钱——这想法在他头脑里扎下了根,他摆脱不了,就像摆脱不了眼睑里边的“$3.85”这字样一样。这字样仿佛在起变化了,他诧异地注视着,要看它变成了“$2.00”,在熊熊燃烧。啊,他想,原来是欠面包商的那笔数目。接着出现的数字是“$2.50”。这可把他难住了,他再三思量着,好像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非解决不可。他欠什么人两块五毛,这是肯定的,可这是欠谁的呢?这个蛮不讲理而不怀好意的宇宙责成他去找到这个答案,于是他穿过自己头脑里一条条没尽头的走廊,打开形形色色的、贮藏着零零碎碎的记忆和知识的杂物房的房门,找寻着答案,找来找去还是找不着。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这答案才不费吹灰之力地来啦:是欠玛丽亚的。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睑里边那幅折磨人的银幕了。他解决了那个问题,可以歇一会啦。可是不成,“$2.50”一消失掉,那地方就出现了“$8.00”这字样,在熊熊燃烧。那又是欠谁的呢?他不得不在头脑里再枯燥乏味地兜上一圈,来找寻答案。

这一找找了多少时候,他可不知道了,可是,仿佛过了好长好长的一阵子,咚的一声敲门声把他弄醒过来,原来是玛丽亚来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回答说不过打了个盹,回答得闷声闷气的,自己也认不出了。他看到屋子里黑黝黝的夜色,不免吃了一惊。那封信是下午两点钟接到的,他这才明白自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