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3/8页)

柏木的保证是真实的。他真的在两个年轻女子购保护下出现在检票口。

其中一人确实是那女子。她长着冷漠的高鼻子、轻佻的嘴角,身穿舶来布料西装,肩挂一个水壶,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前面是那个略胖的公寓房东的姑娘,无论是穿戴还是容貌都相形见细,只有那小小的下巴颏儿和紧闭的嘴唇显示了少女的娇媚。

在游览车车厢内就失去了游山所应有的快活气氛。因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争论--听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只见小姐有时像是要强忍住眼泪似地紧咬着嘴唇。公寓房东的姑娘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顾低声地哼着流行歌曲。她拍冷子冲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家附近有位特别标致的插花师傅,前些日子给我讲了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战争期间,这位师傅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个陆军军官,眼看他即将开拔,两人便在南禅寺利用短暂的时间做临别前的会面。这对情侣没得到父母的承认,别离前女方却怀了孕,可怜的是胎儿死产。这位军官非常悲伤,哀叹之余说:哪怕是一丁点儿,我也想喝喝作为母亲的你的奶汁。据说因为时间紧迫,女方当场把奶汁挤在淡茶里让他喝了。一个月后,她的情人战死了。从此师傅一直坚持守寡,过着单身生活。尽管她还很年轻,长得又很艳美,可……”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战争末期,鹤川和我两人从南禅寺的山门所望见的、令人难以立信的情景又复苏了。我有意不告诉她我当时的回忆,因为我觉得倘使和盘托出,刚才听她这番话时所受到的感动,就有可能完全辜负当时的那种神秘的感动。正因为没有和盘托出,刚才她的这番话,不仅没有解开那神秘的谈,毋宁说还使神秘的结构变成二重性,从而更进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这时,电车从鸣泷附近的大竹林边上驶了过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节,竹叶呈现一片枯黄。风微微摇曳着竹梢,枯叶落在密密麻麻的竹丛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与民毫无关系,粗大的报节盘根错节地延伸到竹林的深处,平平静静的。只有靠近铁路的竹子,在电车疾驰而过的时候,才猛烈地摇曳着。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娇出,它残留在我的眼里。这株猛烈摇曳的竹子的袅娜姿态,以娇艳而奇异的运动印象,留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渐渐远去乃至消逝……

我们一行抵达岚山,来到波月桥畔,瞻仰了迄今不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视的小督局①之墓——

①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源仲国奉敕命寻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着隐约传来的琴声,找到了局的隐居住所。这首琴曲名叫《念夫恋》,谣曲②《小督》里有这样一段唱词:“明月当空夜,拜谒****寺,忽闻悠扬的琴声,疑是山上暴风雨或松涛声,却原来是被寻人的琴鸣,想听听是什么乐曲,是思念配偶的恋曲,名叫念夫恋,不胜欣喜。”后来,局依然留在庵中,为高仓帝的亡灵祈祷冥福,度过了她的后半生——

②谣曲,即日本能乐的词曲。

她的坟墓坐落在小径的深处,只不过是一座小石堆,夹在一株巨大的枫树和一株老朽的梅树之间。我和柏木为了表示对死者的钦佩,献上了短小的经文。柏木那非常认真的、冒渎式的诵经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里的学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诵读了。这小小的渎圣行为却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觉,使我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所谓优雅的坟墓,竟是这样寒碜啊!”柏木说,“拥有政治权力和财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丽堂皇的墓。这帮人生前简直没有一点想像力,他们的墓自然也是没有一点想像力的启才来建造的。而优雅的人则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们的墓也只能是运用想像力而留下来的。我觉得这种墓很是凄凉。因为死后仍然要继续乞讨他人的想像力啊。”

“优雅只能在想像力里才有吗?”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说的实像,优雅的实像,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嘛。”柏木说着用巴掌连续敲打了几下长满青苔的石塔顶,“石头或白骨,都是人死后囹下的无机的部分。”

“你简直是个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与佛教有什么相干呢。优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的实像,都是无结果的无机的东西。不是龙安寺,只是石头而且。哲学,这也是石头。艺术,这也是石头。至于谈到人的有机的关心,不是挺可悲的吗,因为只有政治啊!人实在是自我冒渎的生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