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第3/11页)
她总是夏天来访,通常穿着吊带式样的丝绸背心裙,露着背。她的背并不漂亮,有些小黑痣,肩膀很骨感,胸部几乎是平的。父亲总是说她吃那么多可还是那么瘦。或者颠倒事实,说她的胃口还和以前一样挑剔,但并没有阻止自己增肥。(在我们家,说胖、瘦、苍白、红润、秃头都没问题。)
她的黑头发在正面和两侧梳成卷,是现在时髦的发型。皮肤呈棕色,有细小的皱纹,嘴很大,下嘴唇特别厚,几乎垂下来,涂着厚厚的口红,在茶杯和水杯上留下印记。她张大嘴的时候—差不多总是讲话或大笑—可以看见后面的牙拔掉了。没有人会说她长得好看—任何超过二十五岁的女人在我看来都不可能漂亮了,失去了美丽的权利,也许还失去了美丽的愿望—但是她热情、有风度。父亲颇有创见地说她很有活力。
艾尔弗莱达和父亲谈论世界大事和政治。父亲读报、听收音机,他对这些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但很少有机会谈论。姑父们也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他们的思想简单、固执,永远不信任所有的公众人物,尤其是外国人,因此大多时间他们只是在发牢骚和抱怨。祖母聋了—没有人知道她知道多少,或者对事情有什么看法,姑妈们对自己有那么多事情不知道或不需要关注而感到相当自豪。母亲做过老师,她能很轻松地从地图上指出所有欧洲的国家,但她对一切事情的理解都带有个人的疑惑,对大英帝国和皇家威严的认识更加模糊,很容易忽视并把它们都扔到垃圾堆里。
艾尔弗莱达的观点和姑父们并不是差得很远。或者看起来是。但是她不抱怨,也不听之任之,而是嘲弄地大笑,讲述总理们、美国总统、约翰·L.刘易斯和蒙特利尔市长的故事—他们都是糟糕的人物。她也讲皇家的故事,但是她把好人和坏人分开来,好人如国王、王后、漂亮的肯特公爵夫人,坏人如温莎一家、老国王艾迪,她说他患了某种疾病,想扼死妻子,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印记,所以她总是要戴着珍珠项链。这种区分和我母亲正好巧合,但是母亲很少发表意见,所以她没有反对—尽管提到梅毒会让她畏缩。
我会意地微笑着,带着有勇无谋的镇定。
艾尔弗莱达给俄国人起了可笑的名字:米库也斯基。安可乔(乔大叔)斯基。她认为他们在蒙骗众人的眼睛,联合国是个闹剧,不起什么作用,日本将再次崛起,有机会就应该被彻底干掉。她也不信任魁北克。或者教皇。她对麦卡锡议员也有看法—她愿意站在他一边,可他是天主教徒,这是个障碍。她把教皇叫作船尾。一想到世界上的骗局和丑闻都会被揭露她就非常开心。
有时她看起来像是在故弄玄虚—在炫耀,也许是在取笑父亲。激怒他,就像他自己说的,故意激怒他。但绝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或是想让他不舒服。恰恰相反,她可能是在折磨他,就像年轻女生在学校里折磨男生那样,那时,争论对双方都是一种乐趣,侮辱会被当作奉承。父亲总是用轻柔淡定的语气和她争论,不过很明显,他的目的在于刺激她。有时他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也许她是对的—因为她在报社工作,一定有他得不到的信息来源。他会说,你把我说服了,如果我明智的话,我应该感激你。而她则会说,别跟我胡扯了。
“你们两个啊。”母亲则会假装绝望,也许真的厌倦地说。艾尔弗莱达会让她去躺一会儿,说她做了这么一大桌丰盛的晚餐,该休息一下了。她和我来收拾碗碟。母亲的右胳膊会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指有些僵硬,她认为是过度劳累造成的。
我们在厨房干活时,艾尔弗莱达和我谈论名人—演员们,甚至是她居住城市中的一些不出名的电影演员。尽管她放低音量,有时还是会狂野地大笑,给我讲他们的不良行为,杂志上没有刊登过的隐私丑闻的传言。她提到同性恋,人造乳房,家庭三角恋爱等等—那些东西我都读到过蛛丝马迹,但在实际生活中听起来还是很玄乎,哪怕已经是三四手的故事了。
艾尔弗莱达的牙总是引起我的注意,所以在聊这些秘密事情时我有时也会走神,忘了在说什么。她前面剩下的牙齿,每颗颜色都稍有不同,没有两颗是一样的。一些坚硬的牙釉质呈暗象牙色,其他乳白色的部分微显淡紫色,银边发出游鱼般的光泽,偶尔还闪过一丝金辉。过去人们的牙齿不像现在这样结实、漂亮,除非是假牙。不过艾尔弗莱达的牙齿个性十足,有清晰的间隔,每一颗都很大。当她发出某种特别、故意的嘲笑时,牙齿似乎跳到了前排,像宫廷卫兵或快乐的持矛步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