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第2/3页)

乔治·威拉德走出台球厅来到主街上。一连好几天,从北边十八英里外的伊利湖上刮来的风扫荡着整个小镇,天气很冷。但那天晚上风却消失了。一轮新月照得夜晚异常美丽。乔治没想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或者要干什么,他从主街出来走进灯光昏暗、满是木头房子的街道。

看着星辰密布的漆黑的天空下那一溜门,他把台球厅的朋友们忘了。天太黑,又是独自一人,他于是开始大声嚷嚷。他怀着一种游戏的心情学酒鬼沿着街道东倒西歪地往前走去。接着他又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士兵,穿着及膝的锃亮长靴,身上佩一把宝剑,走路时碰得叮当作响。作为一个士兵,他又把自己想象成检阅官,从一长列肃立的士兵面前走过。他开始检查他们的行装,然后在一棵树前站住开始训斥。“你的背包太乱了,”他厉声说道,“这种事还要我强调多少遍?我们这里一切都要讲秩序。前方还有重任等着我们去完成,没有秩序怎么可以!”

这个年轻人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话中,他摇摇晃晃地沿着木板人行道往前走去,嘴里继续说着。“有一条法则对于军队和普通人都适用,”他自言自语道,陷入了沉思,“这条法则以小事开始,直到扩及一切。每件小事中都必定蕴含着秩序,比如人们工作的场所、穿的衣服以及思想。我自己肯定也有秩序。我必须学习那个法则,必须跟那个有秩序的、像星星般在夜空中运行的巨大事物取得联系。我必须开始学点什么,然后遵照这个法则,以自己的生命去奉献、行动和工作。”

乔治·威拉德在街灯边一排尖桩栅栏旁站住,身体开始发抖。此前,他脑海中从来不曾有过刚才窜出的那些念头,他想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散步时,他感觉好像身外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话。他对自己能领悟到这些感到既惊又喜,他继续往前走,同时激动地想着这件事。“从兰塞姆·萨贝克的台球厅出来,思考这些事,”他轻声说,“还是一个人待着好。如果我像阿特·威尔逊那样讲话,那些小伙子们肯定听得懂,可是此时此刻我思索的这些他们是不会懂的。”

跟二十年前俄亥俄所有小城一样,温斯堡有一片临时工聚居的地方。那会儿工厂的时代尚未到来,临时工们不是在田里干活就是在铁路段上当帮工。他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如此辛苦整整一天才赚一块钱。他们住的都是草草搭建的逼仄的木头房子,屋后带个园子。过得舒服些的人还养点母牛或者一头猪,圈在园子后头的小棚子里。

乔治·威拉德在这清爽的夜晚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无数想法在脑海里呼啸穿梭。街灯昏暗,有些地方连人行道都没有。四周的景象激励着他早已开启的幻想。过去的一年中,他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读书了,这会儿他读过的有关中世纪古老小城生活的故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所以这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时,他有种重访前生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的奇怪感觉。他一时冲动拐出那条街,走进养着母牛和猪的小棚背后一条黑洞洞的小巷。

他在小巷里逗留了半个小时,闻着挤在小棚里的牲畜们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琢磨着脑子里不时闪现的新奇念头。清爽甜蜜的空气中,粪便散发出的恶臭唤醒了他头脑里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这些点着煤油灯的可怜的小房子,从烟囱里直直升向清爽的天空的炊烟,猪的哼哼声,穿着廉价印花布衣在厨房里洗碗的女人们,从家里出来走进主街店铺和酒馆的男人们的脚步声,狂叫的狗和啼哭的小孩,所有这一切让隐藏在黑暗中的乔治似乎怪异地脱离了整个凡俗生活。

这个激动不已的年轻人无法忍受自己思绪的沉重,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巷朝前走去。一条狗向他扑过来,他只好拿起石头赶跑了它,这时有个人出现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咒骂那条狗。乔治走进一片空地,仰起脑袋望着天空。他感觉自己巨大得无法描述,刚才一路上淳朴简单的见闻让他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狂热冲动地举起双手,直指头顶的黑暗,嘴里喃喃自语着。强烈的表达欲望攫住了他,他开始不知所云地讲起来,各种语词在舌头上翻滚,他说出它们是因为它们既大胆又有深意。“死亡,”他咕哝道,“黑夜、大海、恐惧、美丽。”

乔治·威拉德走出空地,重新站在房屋前的人行道上。他觉得这条小街上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希望自己有勇气把他们从屋里叫出来并同他们握手。“如果这里只有一个女人,我会握住她的手,我们会一直跑下去,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他想,“那样我会感觉好受些。”他脑子里想着女人走出了这条街,向贝尔·卡彭特家走去。他想贝尔会理解自己的心情,有她在,他就能够升华到那个渴望已久的境界。过去,他们待在一起时,他吻过贝尔的嘴唇,离开时对自己很气恼。他感觉自己像是服务于某种令人费解的意图的工具,并没有获得那种感情的享受。现在他觉得自己忽然间大得不会被人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