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7页)

有一次,他没有来,没有到学校门前来接我。只有司机一个人坐在黑色的汽车里。司机告诉我少主人的父亲病了,少主人到沙沥去了。司机,他受命留在西贡,送我去学校,接我回宿舍。少主人要过几天才回来。后来,他回来了,他坐到黑色的汽车的后座上来了,脸侧向一边,怕看别人的眼睛,他一直是仓皇不安的,他害怕。我们抱吻,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抱在一起,就在学校前面,还紧紧抱着,我们什么都忘了。他在抱吻中流泪,哭。父亲还活着。他最后的希望已经落空。他已经向他提出请求。他祈求允许把我留下,和他在一起,留在他身边。他对他父亲说他应该理解他,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对这样的激情至少应该有过一次体验,否则是不可能的,他求他准许他也去体验一次这样的生活,仅仅一次,一次类似这样的激情,这样的魔狂,对白人小姑娘发狂一般的爱情,在把她送回法国之前,让她和他在一起,他请求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有时间去爱她,也许一年时间,因为,对他来说,放弃爱情决不可能,这样的爱情是那么新,那么强烈,力量还在增强,强行和她分开,那是太可怕了,他,父亲,他也清楚,这是决不会重复再现的,不会再有的。

父亲还是对他重复那句话,宁可看着他死。

我们一起用双耳瓮里倒出的清水洗浴,我们抱吻,我们哭,真值得为之一死,不过,这一次,竟是无可告慰的欢乐了。后来,我对他说了。我对他说:不要懊悔,我让他想一想他讲过的话,我说我不论在哪里,总归要走的,我的行止我自己也不能决定。他说,即使是这样,以后如何他也在所不计,对他说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完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对他说,我同意他父亲的主张。我说我拒绝和他留在一起。理由我没有讲。

这是永隆的一条长街,尽头一直通到湄公河岸边。这条大街每到黄昏很是荒凉,不见人迹。这天晚上,几乎和任何一天的晚上一样,发电厂又停电,事情就从这里开始。我刚刚走上大街,大门在后面就关上了,接着,灯光突然灭了。我拔脚就逃。我要逃走,因为我怕黑。我越跑越快。猛可之间,我相信我听到身后也有人在跑。在身后肯定有人跟踪追来。我一面跑,一面转身看了一看。一个高高的女人,很瘦,瘦得像死人似的,也在跑,还在笑。她赤着双脚,在后面紧追,要追上来,抓住我。我认出来了,是本地区那个疯人,永隆的女疯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她在夜里话语连篇,在白天是倒头长睡,经常出没在这条大街花园门前。她又是跑又是喊叫,喊叫什么我听不清。我怕极了,我呼救,但是叫不出声。我大概在八岁的时候,曾经听到她那尖厉的笑声,还有她的快乐的呼叫,肯定是在拿我取乐。回想起来,中心就是关于这样一种恐惧的记忆。说这种恐惧已超出我的理解、超出我的力量,这样说也还不够。如果可以进一步说,那是关于人的存在整体这种确定性的记忆,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如用手触及我,即使是轻轻一触,我就会陷入比死还要严重的境地,我就要陷于疯狂。我跑到邻近的花园,跑到一座房子那里,刚刚跑上台阶,就在房门入口那里倒下了。过后有许多天,我还不能把遇到的这件事说明白。

在我一生的晚期,看到我母亲病情日趋严重,我仍然十分害怕——病的情况我已记不起了——这就是使她同她的孩子分开的那种情况。我以为只有我知道未来将是怎样,我的两个哥哥不会知道,因为我的两个哥哥对这种情况不可能作出判断。

那是在我们最后分开以前几个月,在西贡,夜已经很深,我们在泰斯塔尔路住房的大平台上。阿杜也在。我注目看着我的母亲。我简直认不得她了。后来,在恍惚之中,似乎一切突然崩陷,我的母亲我突然完全认不出来了。就在靠近我的地方,在我的母亲所坐的位子上,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她不是我的母亲,她有她的面目,她的外观,但不是我的母亲。她那神态稍稍显得呆滞,在望着花园,注视花园的某一点,似乎正在探看某种我无从觉察的正在发生正在迫近的事件。在她身上,有着容颜眉眼表现出来的青春,有着某种幸福感,这种幸福她是以贞节为理由加以压制的,而贞节之于她早已习惯成自然了。她曾经是很美的。阿杜一直守在她的身边。阿杜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可怕的不是我所说的这一切,不在她的容貌,她的幸福的神态,她的美,可怕的是:她分明是坐在那里,她作为我的母亲坐在那里,竟发生了这种置换,我知道坐在她位子上的不是别人,明明是她本人,恰恰是这绝不能由他人替换的正身消失不见了,而我又不能使她再回来,或者让她准备回转来。让这个形象存留下来是决不可能的了。我在心智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变成了疯狂。这正是应该呼号喊叫的时间,正当其时。我号叫着。叫声是微弱的,是呼求救援之声,是要把那坚冰打破,全部景象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冻结在那冰块里面了。我的母亲竟又回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