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第7/9页)
“我墓地也选好了,就在这棵树下。”老人的下巴往银杏努了一下。
“这是学校呢!”
“不行吗?偷偷埋就行了。这棵树是我种的,很美。”银杏树这时似乎在夜风中微微款摆,树叶发出同意的窸窣声。老人又说:“每个人都应该在出生时种棵树,成为墓碑,那是留给世界最美的纪念。”
“可是,埋在学校还是很奇怪。”
“学校常常把人教死,本来就是坟场,好多活人从这里变成活尸,这就不奇怪吗?”
“也是。”文老师大笑。
“学校像复杂森林,最难的是面对你不知道的树木,有的是海滩来的,有的是沼泽来的,有的高山来的又不能适应平地。我们怎么教他们面对海风、潮湿或大雪?于是我们用了最简单的教育,砍光后种同一种树,好教又好骗,现在山上是这样种树,很容易出现疾病就一起死光光,所以我说学校是坟场。”
“也是。”
“然后,我会成为这边的地下校长。”老人说。
文老师笑得更大声,疏忽了地下传来的敲击声,直到老人往泥地踩了两下要他说大声点。“树树哭哭,流泪下来。”小帕吉鲁说,他只听到枫树在夜雾里滴落水珠的悲叹声。这是文老师第一次听到他的说话声,清嫩干净。接着,小帕吉鲁照老人的指示,自己奋力推开木门,从土里爬出来,把那碗脚边的温润汤面仰头吞下。
“把我埋了。”文老师说,连自己也被吓到。
“我的床哪有这么容易借人,而且只有索马师仔才能这样躺棺材,练习死掉。”老人往火堆丢根桧木,火焰膨胀,火渣高飞。过了些时间,老人说:“看你是老师才给你撒蜜丝②,让你死一次吧!”
文老师躺进了大箱子,细碎的榉叶柔软无比地承受她,使身体与木箱无间隙地贴合。木箱盖上,老人与小帕吉鲁朝上头倒泥土。声音渐次稀薄了,文老师渐渐浮上弃世的恐惧感。突然间,她被肩膀附近移动的冰冷之物吓坏,蛇,她惊恶,起身却扎实地撞到头。那条蛇应该是小帕吉鲁怀中的白梅花蛇,无毒,即使她这样安慰自己,一旦蛇爬在颈部,给人勒紧感受,非常不舒服。
“你还没有死透透。”老人在上头讪笑。
“我……”她正想响应,意识到亡者应该缄默。
“还能说话呢!没有死透。”老人把火推熄,撒了尿浇熄,说,“孙子,走吧!我们回家去。”
世界更安静了,完全黑暗与寂冷。渐渐地,文老师听到自己心跳声,她讶异心搏竟然如此清晰,扑通、扑通、扑通,恍惚是自己内心不断在呼喊救命。她有些紧张,但随即平抚下来,并且越来越定静,她听到银杏吸收了各种声音,从树根到地底。她听到──幻想也好──一座山的水流声,树木摆动。她忘了自己在练习死亡,反而接近大自然,让白梅花蛇在身上游移,她脑袋澄空,成了一棵树、一颗石头或一朵云之类,也许是一摊水,非常满的湖水,因为她感到脸颊滑过泪水。然后,她听到巨大声响,睁开眼睛时,看见小帕吉鲁打开木箱门,主动地伸手要拉她起来。这是因为文老师在地底练习太久失去动静了。她发现自己蜷缩着,怀抱了蛇,姿势像是小男孩在讲桌下抵抗世界的方式。
经过了死亡体验,拉近了小帕吉鲁与文老师的距离。他让文老师走进银杏树教室。然而,她还仍不懂小帕吉鲁为什么蹲在树下凝视地上,即使是冬雨,他穿上雨衣,躲在桌下避雨。文老师撑伞靠近树下。银杏叶凋零,地上落了一圈清水灿烂的树叶,小男孩愿意抬头看她了。
“他在想什么?”文老师这样想,但是更多时候她也蹲在地上,想,“我在想什么?”
帕吉鲁迷恋落叶,把一季的银杏叶黏在十八本课本,主动以“这是作业”交给文老师。文老师发现落叶是照某种秩序分类。它们挂在树梢时的大小、纹路不尽相同,被鸟啄虫啃后更没有重复。每种落叶的死法不一样,每种落叶的尸体不一样。树叶归类的行为深烙在文老师脑海,到了三月,在孵豆苗观察植物生长的生物课,她把绿豆袋撒了,满地豆响。她愣了。她想,小帕吉鲁用落叶计算一株树的叶片量,一棵银杏有四千三百八十二片叶子,那么这地上有多少绿豆?
他给了她灵感,不顾仍在上课,兴奋地冲到树下,问:“你在算这个树下有多少种子吧?”
小帕吉鲁抬头,用小脸看她,眼角闪过光似。
“我们一起来算吧!可是得找范围。”不出几秒,文老师拿起一根树枝,朝地上画了圈。圈蛮大的,把树教室囊括了。然后,她说应该够了,我们看看这圈子里有多少种子。
小帕吉鲁站了起来,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