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2页)
陈清漪迟迟不能够结束这一场酷刑,她惨叫的声音变化多端,有的时候尖细,断断续续,像憋在风箱里转不出来的气流,有的时候突然喷薄而出,一声呐喊,把所有的人弄得毛骨悚然。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憋气,喘息,哼哼,在床上扭来扭去,身子像鲤鱼样地挺起来,腿尖紧抵住床板,绷成一张满弓,把杨云母亲留下的那张铜床弄得哐啷哐啷发响。
罗想农倚在里屋门框上,不敢走开,怕杨云要叫他。却又时时刻刻想着走开,离产房远一点,离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远一点。他无意中往产妇的两腿之间瞥过一眼,那一眼让他惊诧和害怕,让他头晕,恶心。他弄不懂那个血糊拉塌的洞口从哪儿来,是不是杨云用两只手扒开的。产妇叫得惨烈时,罗想农会紧闭双眼,下意识地举起手,食指用劲地捅进耳朵,试图把可怕的声音阻隔在外。有一阵子他哆嗦得厉害,小便失禁了,冲出来一点点,裤裆里一团温热,他吓得弯腰捂住小腹,两腿死命地并住,头低下去,浑身肌肉痉挛。还好,尿液最终被他死憋回去了,没有弄出更多的笑话,否则哗啦啦地顺裤腿一泻到底,爱面子的他就要无地自容。至于濡湿的裤裆,他可以捂干,这没有问题,捂干了谁也不会知道。
妈妈生弟弟的时候,他还小,五岁,没有什么记忆。现在他明白了,生孩子是这么可怕的事。他想,如果他长大了娶老婆,他不要老婆生孩子,永远都不要。
杨云弯腰在床边,手贴着产妇青筋暴突的肚皮,摸那个山包一样鼓起的肚子,一点一点地移动,按,揉,用手掌的侧面赶,不时地还俯下身子,侧耳贴上去听。她安慰产妇:“没事,胎位正常,胎心音也正常,顺产。你只管憋住气,用劲!”
床边是她的医药箱,里面有摊开的手术器械:剪刀,镊子,缝伤口的针和线,酒精,药棉,消炎针剂。剪刀镊子已经拿滚水煮过了,是罗想农烧的火。捞起来之后,杨云又拿酒精擦了一遍,所以满屋子都是药水味。
产妇一阵憋气后,松懈下来,开始哭泣,脑袋在枕头上痛不欲生地甩来甩去:“我要死了,乔六月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我生不出来……”
杨云喝令她:“别说话,把气憋着,来阵子的时候用劲!”
乔六月一只手攥紧了产妇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汗津津的头发上轻轻摸着:“放心,你没事,忍过去就好了。”他还说:“以后我不会让你生孩子了。”
尽管气氛紧张,杨云还是憋不住笑,白他一眼:“废话呀!”
乔六月表情凝重,发誓般地:“我是说真话。”
杨云没有理他,侧身往产妇下面看一看,啧了一声,半是自语,半是跟乔六月商量:“宫口开得差不多了,我想帮她一下,刺破羊水膜,让产程缩短。”
乔六月勉强挤出一个笑:“杨云,我听你的。”
杨云抬头吆喝倚在门边的儿子:“想农,再烧一锅水,准备给小宝宝洗澡。”
罗想农坐到灶间,点着火,慢慢地往灶膛里续进豆楷杆。干透的豆楷杆被火头一燎,瞬间就发红,卷曲,响起欢快的噼啪声。豆荚先燃尽,缩成一小团灰色,掉落灶底。豆杆的暗红色要维系得久一些,火是紫莹莹的颜色,一闪是红,一闪又是黑,像是无数眨动的火眼。灶膛四周热烘烘的,哆嗦着的罗想农很快暖和过来,也愉快起来。他有点希望这锅水永远都不要开,好让他长久地在灶膛后坐着,一个人,与火和温暖相伴。
还有一个人也挤进了灶膛间,是乔六月。他坐到罗想农身边时,带来一股冷飕飕的风和产妇身上血水加羊水的气味。他对罗想农笑了笑,递过去一小把豆楷杆。“你辛苦了。”他说。
这是大人的话,大人对大人之间才会说的。乔六月把这句话送给罗想农,让孩子觉得惊讶。他转头看乔六月的脸,看他被火光映红的额头,皴裂的鼻尖和下巴,还有一口映成粉红色的亮闪闪的牙齿。他看见乔六月抬起半边屁股,把手伸进侧边的裤袋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来一个瘪瘪的烟盒。烟盒里还有最后一根烟,已经揉成软软的、稀烂的样子。乔六月取出这根烟后,珍惜地搓揉着,小心翼翼地捏弄,让它恢复挺直的原状。罗想农眼快手勤地从灶膛里抽出一根豆楷杆,伸过去,帮乔六月把烟卷点燃。
“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乔六月用劲地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来之后,再一次赞许罗想农。
罗想农垂下眼皮,心里感觉到小小的快乐。杨云从来没有称赞过他,尽管他总是努力地帮她做事,被她用小鞭子抽得像只陀螺。罗家园也没有对他使用过类似的语言,父亲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塞给他吃的,一把炒蚕豆,或者两块粘乎乎的水果糖,也会摸摸他的头,揪一下他的耳朵,但是父亲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说:“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