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8/30页)
炉子在适应自己的高温时没有抖动。隔壁的丹芙没有动静。红光的搏动没有回来。而自打一八五六年起,一连串抖了整整八十三天以后,保罗·D就一直没再哆嗦过。那时,手铐和脚镣加身,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不能抽烟,甚至不能正常地抓痒。此刻,他又一次哆嗦起来,不过这次是腿上。他过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他的双腿不是因为焦虑而颤抖,而是随着地板在抖动,并且转动和滑移的地板又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是这栋房子整个在颠簸。塞丝滑倒在地,挣扎着穿衣服。她四肢匍匐着地,像要把她的房子按在地上。这时,丹芙从起居室里冲出来,满眼恐惧,嘴唇上却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
“该死的!停下来!”保罗·D一面吼着,一面跌跌撞撞地去抓扶手。“别在这儿捣蛋!滚出去!”一张桌子向他扑来,他抓住了桌腿。他勉强站成了一个角度,举起桌子四处乱砸一气,毁坏每一样东西,冲着尖叫的房子尖叫。“想打架吗?来吧!妈的!没有你她已经够受的了。她受够了!”
地震减弱为余震,但保罗·D并未停止四处乱挥桌子,直到一切都死一般寂静。他靠在墙上碗柜腾出的地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塞丝仍旧蜷缩在炉子旁,将抢救出来的两只鞋子抱在胸前。他们三个人,塞丝、丹芙和保罗·D,用同一个节拍呼吸,宛若同一个筋疲力尽的人。另一个的呼吸也同样筋疲力尽。
它走了。丹芙穿过死寂,晃到炉边。她用柴灰盖住炉火,从烤箱里抽出那锅烤饼。盛果酱的碗橱仰躺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在底格的一角挤作一团。她拿出一个罐子,然后四处去寻盘子,只在门旁边找到半个。她拿着这些东西,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下。
他们两个上去了。步履轻快,不慌不忙,他们爬上了白楼梯,把她扔在下面。她撬开罐子的封口和盖子。盖子下边是布,再下边是薄薄的一层蜡。她一一揭掉,慢慢地把果酱倒在半拉盘子里。她拿起一块烤饼,揭掉焦黑的皮。又白又软的饼里冒出袅袅热气。
她思念哥哥们。巴格勒和霍华德现在该有二十二和二十三了。虽说在她听不见声音的那阵子他们待她很是彬彬有礼,还把整个上铺让给她,她记得的却仍是那以前的光景:他们乐融融地团坐在白楼梯上——她夹在巴格勒或者霍华德的膝盖中间——那时他们编了好多“杀巫婆!”故事,想出种种确凿的方法来杀死巫婆。她还想起贝比·萨格斯在起居室对她讲的事。奶奶白天闻起来像树皮,晚上闻起来像树叶——自打哥哥们出走以后,丹芙就不在自己原来的屋里过夜了。
现在她的妈妈正和那个男人一起待在楼上,就是他,赶跑了她唯一的伙伴。丹芙将一小块面包蘸进果酱。慢吞吞地,有条不紊地,凄苦不堪地,她吃掉了它。
并不很急,但也不浪费一点时间,塞丝和保罗·D爬着白楼梯。能够如此幸运地找到她的房子和当中的她,而且肯定要同她云雨一番,保罗·D彻底昏了头,把记忆中最近的二十五年丢了个精光。前面一级楼梯上就是那个顶替贝比·萨格斯的姑娘,那个他们夜里梦见、黎明为之去操母牛、同时等待她挑选的新来的姑娘。单是亲吻她后背上的锻铁就已经晃动了整座房子,已经逼着他把它打了个稀巴烂。现在他还要做得更多呢。
她把他领到楼梯的上面,那儿的光线从天空直射进来,因为二楼的窗户不是开在墙上,而是装在倾斜的屋顶上。楼上一共有两个房间,她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心下希望他不会介意她还没准备好——虽然她还能唤起欲望,却已经忘了欲望是如何作用的:挥之不去,手中的紧迫与无力;意乱情迷之下,跳进眼帘的只有可以躺下的地方,而其余的一切——门把手、皮带、挂钩、蜷在屋角的悲伤,以及时光的流逝——不过是干扰。
在他们把衣服脱光之前那事就都完了。胴体半裸,气喘吁吁,他们并排躺着,相互怨恨,也怨恨上面的天光。他对她的魂牵梦萦已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而她压根就被剥夺了梦想的权利。现在他们很难过,而且实在羞于和彼此交谈。
塞丝仰卧着,头从他那边扭开。保罗·D从眼角瞥见她的乳房在一起一伏,觉得不舒服。那两个松弛的、又扁又圆的东西他绝对不需要,尽管在楼下他那样捧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他最珍贵的部分。还有他在厨房里像淘金者翻动矿砂那样探查的锻铁迷宫,实际上是一堆令人作呕的伤疤。不像她说的,是棵什么树。也许形状相似,不过可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棵树,因为树都是友好的,你能信赖,也能靠近它们,愿意的话还可以跟它们说话,多年前,在“甜蜜之家”的田里吃午饭时,他就经常这样做。可能的话,他总待在同一个地方;挑选地方是很困难的,因为“甜蜜之家”里漂亮的树比周围任何农庄里的都要多。他管自己挑的那棵叫“兄弟”,坐在它下面,有时是自个儿,有时是和黑尔或其他保罗们,但更多时候是和那时还很温顺、仍旧说英语的西克索一道。靛青色的西克索长着火红的舌头,他在夜里烤土豆做试验,试着算准恰好该在什么时刻把滚烫冒烟的石头放进坑里,搁上土豆,再用小树枝全都盖严实;这样,当他们拴好牲口、离开田地,来到“兄弟”那儿歇息吃饭的时候,土豆就会烧得恰到好处。有时他三更半夜爬起来,大老远地一路走到那里,借着星光开始挖坑;要么他就不把石头烧得那么热,一吃完饭便将第二天的土豆搁上去。他从来都算不准,但他们一样会吃掉那些火候不够的、烤过头的、干干巴巴的和生涩的土豆,大笑着,一边吐出来,一边给他提修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