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巴山夜雨 (三)(第2/3页)
唯独徐志怀严词反对。
他说他脑子坏了,竟然想去白白送死。
但周率典说:“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说轮不到你去管,你只是一个学生。
但周率典说:“青年人不去管,谁去?老人与孩子去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很快从理念之争,变为情感上的互相攻击。
他们争吵。
“你只是在自我感动。”徐志怀骂。“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你错了,你就是不承认你错了。”
“徐霜月,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周率典喊。“现在整个上海都已经愤怒了,你看不到吗!你平时最珍惜自己的尊严,到了现在,你就没有尊严了吗?我们上街,不是求死,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不必去死。难道要等到某天,大半个中国都落入敌手,我们被迫龟缩到什么武汉、重庆,到那个时候,你才能醒悟吗!”
“周率典,别再跟个小孩一样了,行不行!”徐志怀腰板挺直。“你动脑子想想,你的死尸算什么东西?用命去换舆论,值得吗?”
“值得。”周率典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因为我不是你,徐霜月,做不到你那样的理智、冷静、高高在上。我能看到我的国家、我的同胞,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将就地生活在一个甘心受着百年屈辱,未来还将继续受辱的国家!”
“行,随便,想找死就去,你个贱种自找的。”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耸耸肩,转过身去。“反正我已经说了,周常法,你会死的半点用处也没有。”
“霜月!”沈从之看不过,出声呵止。
徐志怀不理,径直离开,留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砸门声。
待这声音消散,许久,周率典拉住沈从之。
他长叹一声,苦笑道:“从之,你别怪他,他就是那样的性格。”
沈从之忧愁地点点头,不言。
“我也不是要逼他和我一起去,更不是逼他认同我,你知道,我从没有这个想法。”周率典轻声说。“我只是……只是以为他会懂我,我一直以为他是懂我的,从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从之舌苔发苦,更是发不出声音。
周率典苦笑着,抚了几下沈从之的后背,继而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说:“如果我明日不幸遇难,麻烦你在葬礼上,替我向志怀道歉。”
沈从之点头答应,又握住他的手说:“常法,千万要小心。”
周率典却轻松的笑了。
“不要害怕,从之,人终有一死,能为希望而死,也算是我的光荣。”
然而徐志怀没有出席周率典的葬礼,仅仅为了准备国文课的随堂测验。
沈从之与张文景去找他。
他则淡淡地说:“我早说过,我是对的。”
十余年后的现在,民国二十七年,沈从之撑着一柄泛黄的油纸伞,游荡在细雨霏霏的山城,回忆起周率典临死前的那些话,不由悲从中来。
阴雨沉沉的寒夜,远近的景物全埋藏在雨雾内,看得人手脚发软。沈从之裹紧长袄,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吹得骨头散了架,往四面八方滚。天边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月的轮廓,沈从之来到坡下,望见坡路上有一束发抖的亮光。
靠近,他瞧见了一个被风撕扯的男人,高大并憔悴,傲慢且孱弱,佝偻着背,紧绷着脸,蹒跚、摇晃着往下走。
沈从之认出了那人,便停下脚步,石缝间的积水顺流而下,浸湿了他的棉鞋。
“徐霜月!”他喊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徐志怀道。
“怎么没带伞?”
“出来的时候雨不大。”
“重庆的天,说变就变,尤其是现在。”沈从之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出来锁门没?”
“没。”
“哦豁,我家要被偷了。”
“沈从之,你换个地方住吧,”徐志怀咳嗽着说,“我出钱。”
“算了,”沈从之垂眸。“阿沁生病时,我问你借的那三千大洋,到现在还没还呢。”
“小钱。”
沈从之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
回到家中,房门虚掩,不似被贼人光顾。
沈从之点起蜂窝煤炉,煮一壶红糖姜茶。水开了,两人各自饮上一大碗,回屋就寝。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约莫十点光景,忽而有人捶门。沈从之披着棉袍去开门,来的竟是张文景。
他进屋,递给沈从之一包卤鸭,问他:“徐霜月呢?”
沈从之指向卧房。
“不是吧,你就住这破地方?”张文景环视一圈,指着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板,笑道。“他也就跟着你住这儿?”
“小点声,”沈从之见状,摁下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