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17/31页)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劳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就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坎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淡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问:“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地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入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囡囡,嘱咐:
“在蟹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有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拼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地肥美——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