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13/31页)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

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份,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士麦脱”,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汇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例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璀璨的灯火欢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他挑衅道: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幔。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作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香。

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般沉沉蜷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遨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蓦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娉婷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银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