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文学创作(第9/9页)
《皮埃尔与让》故事情节平淡无奇,但整个作品并不乏扣人心弦的力量。作者没有乞助于奇特的构思与不平凡的事件,而是以一个家庭中带悲剧色彩的伦理矛盾来获取感人的力量。这里的矛盾之所以是悲剧性的,是因为它并非产生于任何一个人物不合理的行为或错误的意念,相反,每个人物都有自己值得同情的一面,并且他们在各自的处境里都深感痛苦。皮埃尔因发现了母亲过去的不贞,心目中失去了一个贤淑慈爱的母亲形象,对母亲产生了幻灭而不能从痛苦里自拔;让因哥哥对母亲与自己的不可理解的粗暴而不安;他们的母亲罗朗夫人则因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爱而难过,还因为皮埃尔那法官式的严厉而感到害怕。罗朗夫人早年的隐私被发现一事给全家带来了烦恼、矛盾与混乱,成为母子隔阂并永远分离的根由,然而,罗朗夫人早年对丈夫的不贞偏偏又是情有可原的,是不相称的婚姻必然造成的结果。那时,她是一个温柔文静、聪明敏感的少女,却被嫁给一个粗鲁、俗气、愚蠢的丈夫,而她所遇见的马雷夏尔又是那么善良、多情、谦和,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长时期中,她在感情上更是马雷夏尔的妻子,她从不为这段私情而悔恨,并且一直珍藏着自己的爱。因此,她也就无法向自己的儿子承认过失,表示忏悔。莫泊桑这样构设了每个人物在自己的地位上所不能解决的矛盾,从而写出了一个表面上平静得难以察觉,实际上锐利得令人心碎的感情悲剧。小说最后一章无疑是很感人的,作者对皮埃尔离国前的孤独与凄凉的描写,带给小说的结尾以感伤的基调,母子二人诀别的情景更加强了悲怆的动人的效果,而且,作者以真实自然为准绳,严格掌握分寸,力求使感伤的情绪不流于滥,让人物内心里痛苦的感情表露得尽可能简约含蓄,与最后欢送的场面相适应,从而使小说具有一种深沉的悲剧的格调。
在《皮埃尔与让》中,莫泊桑显示出专注心理描写的兴趣,他摒弃了对任何其他趣味性成分的追求而认真严肃地致力于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状态与活动规律。皮埃尔是小说的中心,他的思想情感不断起伏变化,而他自己又不断地进行自我分析,人物的这种自我分析,正是作者所进行的心理描写的一种方式。在小说里,人物的内心活动占有绝大的比重,不仅故事是随着人物的心理活动而展开的,而且作为故事背景的历史事实也是通过人物的观察、窥测、思考、分析而逐渐显露出来的,而人物内心种种思绪的滋生、发展、起伏、变化,又不是凭空而来的,它们往往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琐碎的生活细节、无关紧要的某个形象就足以成为一种心绪、一段心理活动的诱因或契机,如使皮埃尔开始对母亲产生怀疑的,是药剂师波兰老头和他聊天时所讲的一句话;使他在码头上摆脱了自己烦恼的情绪的,则是他所看到的一艘土耳其船。人物的内心活动与外在的日常现实生活这样水乳交融,互为因果,形成了一种心理的辩证法,这是小说中心理描写之所以真实自然的所在。
《皮埃尔与让》作为心理小说的意义在于,它展示了各种不同的心理描写。这里,既有皮埃尔连绵不断、起伏变化的心绪,也有让明白了真相后在如何对待遗产问题上思想斗争的反复与他思考中不同的层次变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莫泊桑在小说里实际上已经把潜意识的描写带进了文学,如皮埃尔得知弟弟获得了遗产后莫名其妙的烦恼,两兄弟在母亲与罗泽米丽太太面前不自觉的较量,皮埃尔对母亲那种不近人情的怨恨,等等,都带有某种潜意识的性质。而且,莫泊桑还在对潜意识进行分析的基础上,表现出了人物之间的某种难以察觉、难以言传的非理性的感应关系与直觉的交流,如第五章中,皮埃尔与母亲两次关于马雷夏尔的肖像的谈话以及皮埃尔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时“都遇着他母亲的眼光”的情景,这些心理描写显然突破了十九世纪上半期文学中的既定方式,有助于细致地揭示内心深处微妙的活动,开现代心理分析文学的先声。至于小说中写到不止一个人物从遗传学常识对于马雷夏尔与让的相貌是否相像都有所考虑,写到了皮埃尔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当作一个“生理学的问题”来思考,显然又带有自然主义的痕迹。
柳鸣九
◎恩格斯:1887年2月2日给劳·拉法格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