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第2/3页)
晚饭后,我立刻爬上床,在壁炉熊熊大火的亮光中睡着了。
凌晨三点整,有人把我叫醒。我也披上一张绵羊皮,而表兄则裹着一张熊皮。我们每人喝了两杯滚烫的咖啡,接着又干了两杯上等白兰地,然后就带着一个跟班和两条狗出发了,一条狗名叫普隆戎,另一条叫皮埃罗。
刚一走出屋子,我便感到寒气透骨。那个夜晚,大地仿佛已经冻死。冰冷的空气变得似乎坚硬可触,令人难受,它凝固成型,巍然不动,没有任何风吹能搅动它分毫;它撕咬、刺透、吸吮、扼杀所有的树木、植物和昆虫,即使是飞鸟也在劫难逃,它们冷得从树枝上坠落到坚硬的地上,在严寒之中,冻得像土地一样硬邦邦。
一弯下弦月挂在天边,苍白黯淡,在空中显得疲软无力,再也难以移动,它悬在空中,也受到高处严寒的侵袭而冻僵了。它向人间洒下一片干涩而悲凉的光,每个月它行将消隐之前,总要将这种微弱苍白、奄奄一息的光,洒向人间。
卡尔与我,肩并肩、弯着腰向前走去,两手插在口袋里,猎枪夹在胳膊下。我们的皮靴外面裹着羊毛,为了在冰冻的水面上行走不打滑,并且踩地无声,不惊动猎物。跟随着我们的两条狗,气喘吁吁,不断呼出白色的雾气。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沼泽地带的边缘,走进一条干枯芦苇所形成的小道,这小道穿过一大片低矮的芦苇丛,向前伸展。
我们的手肘轻轻擦过一条条像饰带般的长芦苇叶子,在我们身后留下一阵轻微的飒飒声。沼泽地在我心里所引起的那种强烈的奇特的感情,一下就完全控制了我,这是我过去从未有过的。这一片沼泽已经死了,被冻死了,既然我们穿过密密的干枯芦苇丛,走在它上面仍安然无恙。
突然,在小道的转弯处,我瞧见了那个事先砌好给我们当隐蔽所的冰屋。我走进去,因为那些居无定处的鸟儿要一个钟头以后才会醒来,我便钻进被子试图取暖。
我仰面躺着,开始观察那变了形的月亮,透过这间屋子略略透明的冰墙看去,我觉得它似乎有四只脚。
但是,沼泽地带的严寒,冰屋四壁的寒气,从天而降的冷气,很快就渗透进我的体内,我开始咳嗽了。
表兄卡尔开始惴惴不安,他说:“如果今天打不到什么,那就算我们倒霉,我可不想让你得感冒,我们这就生火吧。”说完,他就吩咐跟班去割干枯的芦苇。
我们在冰屋中央放了一堆芦苇,冰屋的顶盖捅了个窟窿,以便冒烟。当红色的火焰沿着水晶般明亮的四壁上窜时,冰墙开始静静地逐渐融化,就像是冰块在出汗。卡尔待在冰屋外,他朝我喊:“你快来看吧!”我走了出去,一下就惊呆了。我们那圆锥形的冰屋,就像一颗中心燃着火光的巨大钻石,突然被置于沼泽地冰冻的水面上。而在钻石之中,则可以看到两个奇特的形象,那是我们带来的两条狗正在火旁取暖。
但这时,我们头上掠过一阵叫声,怪里怪气、嘈杂零乱而又飘忽不定的叫声,原来是冰屋里的火光把那些野鸟惊得乱飞乱叫。
这是有生之物在黎明发出的第一声聒噪,没有什么比这更使我心潮起伏了,这叫声你看不清发自何物,但它于冬日第一道曙光初现以前,在黑漆漆的天空里,迅速地向远方传播。我觉得,当此寒冽的拂晓时分,这乘着鸟儿的翅膀飞逝而去的叫声,仿佛是世界生灵的第一声叹息。
卡尔说了一声:“把火灭掉,天亮了。”
天空的确开始泛白,成群的野鸭在天际飞远,像是一长串黑点,瞬息即逝。
夜色之中闪出一束亮光,卡尔刚刚放了一枪,两条狗便向前扑去。
于是,每当芦苇上空出现飞行群体的阴影时,我们便赶紧瞄准射击,有时是他开枪,有时是我。皮埃罗与普隆戎便兴高采烈、气喘吁吁跑去。把鲜血淋淋的飞禽衔回来,有时,垂死猎物的眼睛还瞧着我们。
天光大亮,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一片蔚蓝,太阳从谷底冉冉升起,我们正要继续前进,有两只飞鸟颈脖直伸,双翅展开,从我们头上掠过。我开枪射击。其中一只几乎就坠落在我脚旁,那是一只腹部呈银灰色的野鸭。这时,在我头顶的上空,另一只还在叫唤,那是一种急促、反复而令人心碎的哀鸣。它幸免于难,却并未飞遁而去,而开始在我们头上那一片蔚蓝色天空中盘旋,同时盯着我提在手里的它那死去的伴侣。
卡尔跪着,枪扛在肩上,目光炯炯,直盯着剩下的那一只,等着它飞得靠近些。
“你打下的那只是雌的,”他说,“雄的那只不会飞走了。”
的确,它没有飞走,它一直在我们上空盘旋,围着我们不断哀号。这只可怜的生灵,在空中茫然若失,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呼唤,悲痛的谴责,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痛苦的呻吟比这更叫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