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第5/6页)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禹爷走后,时光也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京师的景况日见其繁盛了。首先是阔人们有些穿了茧绸袍,后来就看见大水果铺里卖着橘子和柚子,大绸缎店里挂着华丝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酱油,清炖鱼翅,凉拌海参;再后来他们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环银手镯了。

只要站在大门口,也总有什么新鲜的物事看:今天来一车竹箭,明天来一批松板,有时抬过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时提过了做鱼生的鲜鱼;有时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长的大乌龟,都缩了头装着竹笼,载在车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妈妈,你瞧呀,好大的乌龟!”孩子们一看见,就嚷起来,跑上去,围住了车子。

“小鬼,快滚开!这是万岁爷的宝贝,当心杀头!”

然而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

皇上舜爷的事情,可是谁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过谈谈丹朱太子的没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好像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一样。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觉得疲劳,这时又似乎有些惊骇。禹一到,就连忙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生应酬了几句,舜才说道: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哼,我有什么说呢?”禹简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问。

“洪水滔天,”禹说,“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旱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轿。到一座山,砍一通树,和益俩给大家有饭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俩给大家有难得的东西吃。东西不够,就调有余,补不足。搬家。大家这才静下来了,各地方成了个样子。”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称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