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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回答。她跪在他面前,这时他注视着她的头顶,看见她双手有些笨拙地摸索他的脚。现在他不再打算帮她了。他真不明白她想干什么,等他坐好把冰冷的脚伸进热水盆里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双脚泡在热水里的感觉太舒服了,他不知道洗热水脚就是这么回事,还等着会有别的事发生,无论是什么,就算是不称心的事也罢。这体验对他来说也是压根儿不曾有过。

过了一会儿她安顿他上床。差不多两年了,他一直自己脱衣服穿衣服,没人照管过他,没人帮过他一把,除了偶尔得到艾丽斯的帮助外。他太疲倦了不能立即入睡,这时他感到迷惑不解,神经紧张起来,一心等她离去才好入睡。可是她并没有离开,相反,还把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了下来。房里没生火,天气挺冷。她肩上披了一块围巾,全身蜷缩在围巾下面,呼吸时冒着雾气,好像她在抽烟似的。这时他变得十分清醒,毫无睡意。他等着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发生,无论那是什么,无论他出了什么差错。他不理解事情就是这样,这便是一切。这体验对他来说同样是压根儿不曾有过。

从这天晚上起她就这样待他。他相信今生今世这种事会没完没了。现在他已经十七岁,回顾往事,终于明白她长期以来所做的那种种细微笨拙而又徒劳无益的努力,都出于她受尽挫败的遭遇和她拙劣愚蠢的本性:那一次又一次偷偷为他备好的饭菜,坚持要他接受并偷偷地吃下去,可他偏又不愿领情,虽然明明知道麦克依琴不会过问;许多次,遇到像今晚这样的争吵情形,她会竭力把自己夹在他与惩罚之间,无论这惩罚应当不应当,公正不公正;这本是人力无济于事的,因为麦克依琴和孩子都会接受它,把它视为一个自然的无可逃遁的事实;然而她却偏要插进来,使它带上难闻的气息,令人感到扫兴,久久不是滋味。

有时他想应该单独告诉她,让她明白一个事实119,她处在无能为力的境地,既无法改变它,又无法忽略它;她知道了会对那男人隐瞒,而男人对此的反应可以预料,并且会立即做出;他不会容许这个事实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存在,于是这一切便再不会出现了。为了暗中回报她曾偷偷提供那些他不愿领受的菜饭,他要悄悄地对她说:“听着,他说他养了个亵渎神明的人,忘恩负义的人,你敢不敢去对他说出真相:他养了个黑鬼,就在他自己的家里,用他的饭食一直供养他,同他一桌吃饭。”

那是因为她一向好心对待他。那个严厉无情、直截了当的男人,只是明确地要求他以某种方式行动,要他接受理所当然的嘉奖或惩罚,他也完全可以判定那男人会对自己做的事和犯的过错做出什么反应。然而这个女人却不然,带着女人本能的亲昵和诡谲,她会使一些鸡毛蒜皮、清白无辜的事蒙上一层邪恶的阴影。在他阁楼房间的一块松动的墙板后面,她藏了一铁盒子钱币。数目微不足道,而且只有对她丈夫才是秘密,小孩相信她丈夫即使知道也不在乎。而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还在他年幼的时候,她就像玩游戏的孩子那样领着他,鬼鬼祟祟,神秘莫测地爬上阁楼,把几枚不常到手的了不起的硬币(对本来无可指摘、无人知道的事扯小谎说假话得来的收获),当着他瞪得圆圆的惊骇的眼睛塞进那个铁盒子,而他根本不明白这些硬币的价值。她一厢情愿地信赖他,坚持非信赖他不可,就像坚持要他悄悄地把东西吃下去那样:诡谲行事,凡事总偷偷摸摸,把信赖本身这不言而喻的事实给神秘化了。

他憎恨的不是繁重的活儿,也不是遭受惩罚和不公正的待遇。他早在见识它们之前就习以为常了。他没有抱任何侥幸的奢望,所以对承受的一切既不感到愤慨也不觉得惊讶。惟有这个女人,她那温情善意,他相信自己会永远成为它的牺牲品,他憎恨它胜过憎恨男人的冷峻无情的公正。“她在竭力使我悲伤流泪,”他想,浑身冰冷僵直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月光横斜地照在他身上,他听见麦克依琴滔滔不绝的咕哝,声音沿着楼梯直往上传来。“她在竭力使我悲伤流泪。她以为这样做就会征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