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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叫出租汽车出游的习惯,我曾经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过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总是招手叫出租汽车,所以,我以为……”他耸耸肩,“这是你们陆家的习惯!”
“你是说如萍和梦萍?”我说,也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如萍和梦萍跟我不同,她们是高贵些,我属于另一阶层。”
“你们都是陆振华的女儿!”
“但不是一个母亲!”我凶狠狠地说。
“是的,”他深思地说,“你们确实属于两个阶层,你属于心灵派,她们属于物质派!”
我站定,望着他,他也深思地看着我,他眼底有一点东西使我怦然心动。公共汽车来了,他拉着我的手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
阳明山到处都是人,满山遍野,开满了樱花,也布满了游人,既嘈杂又零乱!孩子们山上山下乱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纸屑,尽管到处竖着“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樱花的人却大有人在。我们跟着人潮向公园的方向走,我叹了口气说:
“假如我是樱花,一定讨厌透了人类!”
“怎么?”他说,“是不是人类把花木的钟灵秀气全弄得混浊了?”
“不错,上帝创造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
“人类!”他说。
我们相视而笑。他说:
“真可惜,我们偏就属于这丑恶的一种!”
“假如上帝任你选择,不必要一定是人,那么你愿意是什么东西?”我问。
他思索了一下,说:“是石头。”
“为什么?”
“石头最坚强,最稳固,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类!人类会把你敲碎磨光用来铺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说:
“是一株小草!”
“为什么?”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人类可以把你连根挖去呀。”
我为之语塞。他说:
“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问。
“台风!”他说。
我们大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在一块草地上,我们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个很富有而且很有声望的父亲,原来他父亲是个政界及教育界的闻人,怪不得雪姨对他那么重视!他是个独生子,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他说完了,问我:
“谈你的吧,你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爸?”
“强行纳聘!”我说。
“就这四个字?”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妈从没提过,这还是我听别人说起的。”他看看我,转开了话题。我们谈了许许多多东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说诗词,山水人物。我们大声笑,大声争执……时光在笑闹的愉快的情绪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阳落山后,我们才尽兴地回到喧嚣的台北。然后,他带我到万华去逛夜市,我们笑着欣赏那些摊贩和顾客争价钱,笑着跟人潮滚动,笑着吃遍每一个小吃摊子。最后他送我到家门口,夜正美好地张着,巷子里很寂静,我靠在门上,问:
“再进去坐坐?”
“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围墙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的脸,好半天,才轻轻说:
“好愉快的一天。”
我笑笑。
“下一次?”他问。
我轻轻地拍拍门。
“这里不为你关门。”
他继续审视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说:
“你大方得奇怪。”
“我学不会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地说:
“再见。”
“再见!”我说。
但他仍然支着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门,他还站着,听到妈走来开门了,他还站着。
开门了,他对妈行礼问好,我对他笑着抛下一声“再见”,把大门在他的眼睛前面阖拢,他微笑而深思的脸庞在门缝中消失。我回身走进玄关,妈妈默默地跟了过来。走上榻榻米,妈不同意地说:
“刚刚认识,就玩得这么晚!”
我揽住妈妈的脖子,为了留给妈妈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妈妈,我说:
“妈,我很开心,我是个胜利者。”
“胜利?”妈茫然地说,“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说。脱下大衣,抛在榻榻米上,打开日记本,匆匆地写下几句话:
“一切那么顺利,我已经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将含着笑来听他们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荡漾着一种我不解的情绪,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带着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心境,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