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居心叵测,迎旧臣李严暗挑拨(第2/4页)
孙权和张裔才说了三句话,便喜欢上他了,这个白净的男子光洁得像只葫芦,虽经历两年的流离,白皮肤染了黑风霜,仿佛时间刻出的暗色皱纹,却恰为他增添了富有魅力的沧桑。
“君嗣是成都人,成都风俗如何?”孙权饶有兴趣地问。
张裔怡然道:“文质彬彬,堪为百世风范!”
“蜀亦有学乎?”
“文翁遣相如东入长安,授业经典,还训教吏民,自此蜀学大兴,足可比拟齐鲁,《汉书》曰‘巴蜀好文雅’,何以言无学?”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马相如,贵土风俗何以乃尔乎?”孙权笑嘻嘻地挤对道,他素来喜欢戏谑调侃,也不管是不是面对盟国使臣,顾及颜面的礼节先撇去一边,能驳倒了对方快惬心意比在外交上虚与委蛇更令他欢乐,故而东吴臣僚都沾染上这谑弄的风气,动辄就和使臣辩论。
张裔一点儿难堪也不见,不卑不亢地说:“愚以为卓氏之寡女,犹贤于买臣之妻!”
朱买臣是会稽人,用会稽人和蜀地人比较,这番针锋相对,张裔一点儿亏也没吃,却把孙权挤对到墙角。
孙权大笑,张裔的机警辩捷没有惹恼他,反而让他倍增好感,他拍着手笑道:“张君嗣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后悔了,不该答应邓芝遣走张裔,应该把张裔留下来。
“君嗣,”孙权若有意味地说,“你能平安回返故里,亦是孤顾念两家盟好,舍得放手,不然,西朝何能得君嗣之才!”
“张裔受吴王厚恩,焉能忘怀!”张裔得体地说。
孙权切切地说:“君嗣回去后,必能用事于西朝,终不作田父于闾里也,将何以报答我?”
张裔凝然道:“张裔负罪之身,归必将委命有司,”他顿了顿,展开一个软和的笑,“若蒙侥幸保全首领,四十八以前父母之年也,自此后大王所赐也。”
“为何是四十有八?”孙权好奇起来。
张裔略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曾有相士为裔卜命,称裔四十八之年有凶厄,若能趟险赴夷,寿可至八十,若不能,则休也。”
孙权抚须沉吟,俄而欢悦地说:“不知君嗣今年贵庚?”
“四十有一。”
孙权拨弄着手指头:“好,孤便等你七年,望君嗣不要食言。”
这次轮到张裔后悔了,他瞧着那双碧色眼睛里焦渴的光,像被一只相中了食物的猎豹凝视,浑身都冷起来。
潦倒异乡,颠沛数载,本该收慑心神,保命回家,出的什么风头呢?在别国君主面前故作才高,博得了赏识,却挖开了陷阱,自己怎么忘记了君子当藏拙的古训呢。
这一夜,张裔睡不着了,天还没亮,他敲开了邓芝的房,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要提前回成都。”
※※※
雾气从静默的长江荡上了白帝城,涛声被山的冷峻镇压住,腾不起喧嚣的浪花。已是初冬了,长江上的水汽在两岸间织出一张冰冷的蜘蛛网,网随风摇曳,将那江上行船、栈道车马推涌向前。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驶入永安界,船夫手持长长的竹竿,对着岸渚用力一撑再一拉。小舟被拉了过去,船夫跳下船,将系船的粗大绳索缠在渡口竖起的石柱上。
“天向晚了,暂在永安歇脚。”船夫一面拴船,一面对船上的客人说。
张裔抱着手臂望着苍茫暮色,青色的山染着苍白的水雾,像笼着面纱的持守贞洁的寡妇。码头上亦停泊数只扁舟,流荡的水晃得木船吱嘎呻吟,行人踩着湿漉漉的岸堤来而复往,半个足印也没有留下,一条栈道高悬在面前的山壁上,游蛇似的伸向云雾深处。
他转过身,雾水浓得如化不开的天青墨色,罩着夔门若隐若现的魁伟雄姿。他忽然地意识到,他已经穿过夔门,进入了蜀汉境内,东吴追赶自己的舟船已望不到了,如影随形的危机也被夔门挡在了家门外,他原来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张裔深深嗅一口三峡冰冷的水汽,亦觉得是饮了醇酒,让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熟悉的乡音随风送耳,便似聆听了世间最美的乐章。
他还没有从那归乡的百感交集中拔出来,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张君嗣!”
江岸有人疾步走来,那人身后跟着百十来个随从,有的抬肩舆,有的擎旗,摆着偌大的阵势,像是迎候高官的仪仗队。张裔还以为听错了,待得那人走近,方惊道:“李正方!”
李严笑开了脸,那部打理得光溜溜的胡子被江风吹得乱成了一窝草,也顾不得仪表,急不可耐地跳上船,紧紧地握住张裔的手:“啊呀,君嗣,可等到你了!”
张裔惊得合不拢嘴:“正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伯苗飞书传信回朝,说他已寻得了君嗣,君嗣欲提前回成都,我便日日在江边守候,生怕你走过了,还命沿江诸将密切探寻君嗣动向,可巧竟让我遇上了!”李严激动地说,拉着张裔仔细打量,眼泪几乎要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