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第3/5页)

刘备抬起头来,诸葛亮已在殿堂中央跪下,玄色朝服像水一般,妥帖淌过他高挺的身体,仿佛云依着月,不见得半分的不合适。他便是恭敬地跪在丹墀下,低低地埋着头,亦让人感到安全。

“丞相,朕等了你很久。”刘备坦率地说,他走向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君臣一照面,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有疲惫的煎熬,有辗转的思量,有彻夜的焦虑,还有惴惴的问询。

“臣知罪。”诸葛亮诚恳地说。

刘备失笑:“孔明何罪?”他念了诸葛亮的字,这样让他感到亲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主公军师亲密无间,畅所欲言,而不是皇帝在咨问丞相。

诸葛亮凝重地说:“臣明知陛下在等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沓延迟,有避君之嫌,辜负陛下厚恩,非罪而何!”

刘备盯着诸葛亮微黯的眼睛,他看到了迷雾似的忧虑:“孔明为何避君,可否以实言相告?”

诸葛亮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陛下可否先阅此急报,容臣稍后相告。”

刘备有些诧异,却并不反对,捧开急报看将下去,却像是一桶焦油泼在干柴上。刘备怫然作色,焦躁地踱了数步,把急报重重掷下去:“雍闿好大的胆子!”

他又捡起急报,捺住性子,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恼怒稍稍弱了,新愁却似野草,春风吹又生:“雍闿竟敢杀戮朝廷官员,他这是要向成都挑衅么?”

他越想越气,恨道:“东吴的手伸得太长了,敢管起南中的事。建安二十四年,他们挑唆雍闿脱离益州,当时汉中战事胶着,朕为汉中大局,隐忍不发,如今又来撺掇边民闹事,歹毒不让虎蝎!”刘备提起东吴更是怒火盈天,他着力拍着手,“索性率军征讨益州郡,灭了他雍闿的老巢!”

诸葛亮稳稳地说:“雍闿为益州郡大姓,一向不服朝廷管辖,反侧早萌。庲降都督邓方刚殁,雍闿便骤起乱心,背后还有东吴挑唆。后有靠山做凭恃,前无公门掣肘,此次借口太守盘剥民力,率郡民闯入公门闹事,残杀府君。他这是故意捋虎须,便要看看朝廷如何处决!”

刘备从怒火中拔出理智:“孔明以为……”

“雍闿就等着朝廷出兵征讨,他则可名正言顺地竖起反旗!”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

刘备懊丧地叹口气:“雍闿竖起反旗,未必不是朝廷的好事,像如今这般不死不活,忽而平静,忽而起风波,无日不得安宁。他若反叛,却是坐成口实,我们正可出兵平乱。”

“可后方不能乱。”诸葛亮说话的语气沉甸甸的。

刘备沉默,他缓缓地回到御座上,颓然地坐下,急报像刚蜕的老皮,在青玉案上展开:“孔明,你反对东征么?”

皇帝的询问像断藤的秋千,“当啷”一声在坚硬的石墁地上摔成七八瓣。

“不。”诸葛亮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刘备衰弱地看着他:“可是你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挥师东进,任由后方扰乱;要么留守成都,平息南中反侧。权衡下来,只有选后一个。”

诸葛亮镇静地说:“臣不敢给陛下选择,臣只是就事论事,这也正是臣一直避君不见的缘由。”

“什么缘由?”

诸葛亮迟迟地叹了口气:“臣知道,陛下东征并非单为雪耻,而是为荆州。失去荆州,于陛下为锥心之痛,于臣更有泣血之伤。十四年前,臣在隆中与陛下纵谈天下三分,跨有荆益,两路出兵,定鼎中原。可惜,世事无常,荆州易手。倘若不重夺荆州,则我季汉拘于险塞山川间,被迫出险道与曹魏争秦陇,其艰苦胜过以往数倍,故而荆州争地,为国朝势在必得。”

没有人比诸葛亮更看重荆州,那是他梦想起飞之地,承载着他太多美好的感情,温柔的亲情,纯热的友情,甜美的爱情,千古君臣的知遇情,万世不迁的知己情,他一直怀揣着这些感情,在艰苦却充实的开拓路上寻梦。

可是梦碎了,关羽丢失荆州的噩耗飞入锦官城的酣梦中,饱满的心流出了血。

他在无数的夜晚梦见荆州的翠林空山,梦见叔父的坟头青草茵茵,红嘴鸟儿啁啼出婉转的挽歌,隆中的稻田长得齐腰高,像吟诗的文士陶醉地摇晃着脑袋,水牛在泥塘里打滚,见着熟人只掸掸尾巴,“哞哞”地哼哼。夕阳落山了,结伴的农人扛起镐头锄头,赤足踩着松软的田土,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灿灿的晚照落在上面,弯出成百个光彩夺目的笑脸。

荆州,竟就失落在一场荒唐的阴谋里。他痛恨夺走她的敌人,他真的愿意亲操戈矛,和敌人决一死战。

可是他能么?他不是任性妄为的少年,不能被冲动的意气蒙蔽了冷酷的理智,他是蜀汉丞相,他的身后是一个国家,是近百万臣民嗷嗷待哺的目光,他的一个轻忽的抉择,就会使上万无辜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