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中)

被地勤用担架抬进战地医院,于锦铭眼睛蒙着纱布,躺在床上歇养了三天。期间耳旁爆炸声不休,令于锦铭总疑心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一次,护士给他换药,他问她,这是不是幻听。护士说不是,的确是日军在投弹,中山陵快被炸平。他又问现在打到哪里。护士不知道,出门问一位军长,回来告诉他,打到了雨花台。

于锦铭点点头,不再说话。

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统领的战前宣讲,正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誓与南京共存亡”,然而不止息的炮声仿佛一柄剪刀,将字句无情地剪成碎屑,抛向天空,一如天上地下一个接一个地牺牲的人的血,烟花般,在胸膛飞溅。

长长的等和短短的死,就这样共同构成了一场战争,它周而复始地行进,如此可怖,不因任何人的负伤而停止。

第四天一早,于锦铭拆掉纱布,眼前还有些红,但已能看清东西。他洗漱更衣,去到高队的办公室,请求再度出战,却见高以民正拿着听筒,在与总队打电话。

他骂:“妈了个八!是谁拍着胸脯跟老子说,咱们这次要跟鬼子们决战南京,誓死保卫首都,现在又突然说撤……妈了个八!你们是打是撤要给个准话,这样朝令夕改,动摇军心!”

对方讲了很长一段话。

高以民气冲冲地说:“少废话,九号究竟撤不撤,什么时候撤,是空军单独撤,还是跟陆军一起撤,坐哪条船,一句话的事。但别怪我没告诉你,士气一旦萎靡,就很难振作,到时候别再改口跟我说要多坚持几天。”

对方又啰啰嗦嗦讲了一通。

高以民不听了,啪得挂断电话,一转头,瞧见于锦铭站在门口。

他叹了声气,招手让对方进屋。

“队长,”于锦铭行军礼。

高以民拉开椅子,低头翻着桌上的文件,一抿唇,停下手,掌心撑着桌面,后背紧绷地站在桌前,许久,似乎耗干精力,兀的瘫坐在椅子上,食指微微抬动着,喃喃道:“去,叫弟兄们收拾东西……”

“连一个月也守不住?”于锦铭轻声问,那语气简直是哀求。

高以民慢慢垂下眼睛,说:“守不住。”

于锦铭张嘴,本能地想再说些什么,可能是非要留下以死殉国之类的废话,但他这回一个字也没说,往后也不会再说,只在短暂的沉默后,舌尖颤抖道:“那撤吧,我去通知弟兄们。”

高以民点头,又摇头。

“我们实在对不起首都的百姓……”

正哀叹,电话铃再度响起,不知是谁打来。

叮铃铃——叮铃铃——

那尖锐的铃声响了许久,堪比横冲直撞的电车,回荡在别墅内,直至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将它盖过。

小阿七急匆匆接起,刚说完“你好”,便见男主人一面系着风衣腰带,一面下楼。双排扣的风衣,领口的铜扣紧挨下巴,闪闪发亮。

徐志怀接过电话,道一声:“谭小姐”。电话那头并未传来谭碧标志性的甜笑,而是略带沙哑的嗓音。她开口:“徐老板,我长话短说。”徐志怀掩住听筒,道:“请讲。”谭碧话音更低,往耳朵里吹气似的,讲道:“下午两点整,霞飞路放红招牌的咖啡厅的后门,就你一个人来,法币不管用,带金条,也别带什么行李。”徐志怀说:“明白。”挂断电话。

小阿七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徐志怀拍拍她的肩,掏出一串家门钥匙,交给她,并说,他走之后,就得麻烦她来看家,往后如果日本人要强占房子,快点跑,千万不要与他们争。小阿七隐约觉察出他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相见,不由眼泪涟涟。她放好钥匙,抽噎着说:“外头冷,先生再添一件衣服。”于是徐志怀围上那条灰黑的长围巾,戴一双羊皮手套。

到两点,徐志怀准时抵达咖啡厅后门。一辆低调的福特车正等在那里,侧座车窗摇下,是谭碧。徐志怀目光绕过她往里看,瞧见驾驶座上的是青帮的那个打手屠青。

谭碧抬手,指向后方。徐志怀正要去拉后座的车门,却被谭碧制止,说:“徐老板未免把逃亡想得太轻松,又没有通行证,哪还有后座给您,是后备箱。”徐志怀浑身一僵,看着谭碧的神情不似作假,只得打开后备箱,硬钻进去。

轿车开动,猛得向前一冲。徐志怀蜷缩在后备箱,也随着惯性,鼻子结结实实地撞了下。好在之后的路都开得相当平稳,车子富有节奏感地前后摇晃,像极了一艘在江面漂泊的小船。

过不久,车停,后备箱外传来日本人含糊且急促的话音,想是到了关隘。徐志怀躲在后备箱内,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猜测着那些含糊的话语。就在这时,日军的声音陡然拔高,举起枪托,狠狠砸向后车盖。“砰砰砰!”,剧烈的声响不断冲击耳膜,徐志怀一动不敢动,闭紧双眼,强忍着恐惧与反胃。好在下一秒,谭碧卖弄风情的娇嗔笑声响起,日军停手,紧跟着是一阵漫长到窒息的对谈。